第14章 第十四章

谢明乾一早就来了,背着他的当关剑。

他穿过人声鼎沸的东街,穿过桃红柳绿的院子,栖身到胡碟窗后的梨树上。

梨花已经谢了,只余下葱茏的新叶,暖暖朝霞映照下,嫩嫩青草和泥土的香味,叫人周身都放松。

胡碟打开窗户,瞧了一眼天边飘带似的缱绻云彩。

谢明乾扒开一条沉甸甸的枝叶,透过光影看下去,那人一身单薄的白衣,飘逸脱俗。

他自己穿了件宝蓝色的束腰半袖长袍,衬得他琥珀色的明眸似一颗稀世的珠宝。

胡碟就这么看着他轻轻一跃,落到窗前,山脊般挺拔险峻的鼻梁上有一层薄薄的汗。

那笑容明媚得像阳光下初春的嫩芽,他开口,声音像一道柔和的风,吹得嫩叶沙沙作响。

“胡兄弟。”

胡碟仰头看他,有些睁不开眼:“找着人了?”

“对,”谢明乾欣喜道,“你真是神机妙算,不过我今日来,是想先说点别的事。”

胡碟收回目光往回走:“讲。”

谢明乾从窗户跳进来,道:“我还是第一次来你这儿。”

胡碟看他拘束地站在桌旁,指着唯一的那把椅子道:“坐。”

“好。”谢明乾听话地掀开袍摆坐下,双手并在膝上,开门见山道,“我是想来跟你道歉,再顺便拜托你一些事。”

“哦?”胡碟饶有趣味地冷笑一声,“有何贵干?”

“首先是,那日不该如此鲁莽,随意绑人,我给你,赔个不是。”

他站起身,拍了拍挺括润泽的宝蓝衣摆,郑重地抱拳,鞠了一躬。

胡碟站在他身前几步的地方,双手抱胸,清冷的眼尾染上一丝笑意:“嗯,受了。”

谢明乾攥着衣角,低头像个罚站的小孩,露出一截细腻的脖颈,闷声闷气道:“然后是,其实前段时间我一直怀疑你,觉得你来路不明,还…还叫人去查你……”

怀疑他不是个屠户,怀疑他不是个男人。

“但我发现,我大错特错了,你有情有义,有勇有谋,不管是什么来头,我都该信任你。”

胡碟有些苍白惨淡的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心里暗自好笑。

她早便猜到了,并且她说不怕被查,真不是说说而已。

“你稚子心性,我不怪。”

谢明乾心中有些怪异,觉得自己像是去拜见菩提老祖的孙猴子,又听那菩提老祖一般的人道:“尘世纷扰,莫要轻信于人。”

他摇摇头,叫自己抛弃这糊涂想法。

“那你可查到我的底细了?”胡碟道。

“什么都没查到,所以我现在没什么怀疑了。”

“什么都没查到,不该怀疑么?”

谢明乾见她巴不得自己怀疑,奇怪道:“怎么会呢,我知道你是谁了,我想你不是一般人。”

“不是一般人,”胡碟悠悠道,“那是什么人,妖精,鬼怪不成?”

“我想……”谢明乾沉吟片刻,无比诚恳笃信,言之凿凿,“我想你是个隐世的高人,或许我们有缘,你前来点化我。”

“……”

还以为他能猜出她是个神探。

胡碟偏过头:“想多了,你我本无缘,你是靠那五花大绑的绳索绑来的,”

“一段孽缘罢了。”她嘲讽道。

谢明乾凑了上来,抓着她问:“你不是说你从小住在道观里,不就是隐世修行的高人么?那日你说云逸杰游历结束回山里去了,不就是暗示我么?”

“你是住在终南山么?你今年高寿啊?你是效仿姜子牙么?”

胡碟咬牙无奈道:“随你。”

“是么,”他为难道,“可我身为武将,又不被父皇看重,甚至从小离宫,恐怕无缘继承大统,先生遇上我,恐怕难以如姜子牙那般解救苍生。”

胡碟见他越说越离奇,也生出些玩笑的心思,信口胡诌:“你当我是九天玄女化身吧,传道教法,不为颠覆寰宇,只要找个至纯至善之人,教他一路行善,叫天下百姓安康,便是幸事。”

“你所求如此简单?”

胡碟浅笑,“可不简单,俟河之清,难于上青天。”

其实她从前所求的,不过想扶起每个路边跌倒的人罢了,都难以为继。

她听见泪水涟涟作雨滴落,却只能撑伞走过。

谢明乾想了想:“你我既然有缘,哪怕这缘分是我抢来的,也需珍惜。”

“作为赔罪,我想为你舞剑一回。”

胡碟挑眉:“这是为何?”

好别致的歉礼。

谢明乾不做犹豫,当即掏出那把剑,拔出剑身递到胡碟面前。

“你看,这叫当关剑,是我师父亲自为我打的,你摸摸。”

那剑极为不凡,亮闪闪似划破天边的闪电。

胡碟瞧得挪不开眼,伸出食指,指腹轻轻擦过冰凉的剑身,仿佛指尖起了嗡鸣。

“那日在酒鬼家,我看你多瞧了它几眼,应该是喜欢的吧。”

剑身似冰湖的凌面,映着谢明乾灿阳般的笑脸。

“这是我的宝贝,除了我和我师父,没有人可以动她,我对你有愧,许你摸一回。”

胡碟眼底是溶溶波光,道:“多谢,收起来吧。”

她是喜欢剑,从前偶然下山游历时也得过有缘人赠的宝刀,只是母师说她体弱又不宜见刀光,叫她全心读书,故而她现如今也只会使杀猪刀。

那时云江那个傻丫头宽慰她道:“有我保护你,你怕什么。”

谢明乾见她目光柔和,趁热打铁道:“除去诚心赔罪,还想求你一件事。”

胡碟心情正阳光,道:“讲。”

“事关重大,我先再送个礼,请君看我舞一曲,再说不迟。”谢明乾道。

胡碟垂眸,心中已经有了思量。

若是许三个愿望,或是什么小事,她勉强答应。

若是让她继续帮他查案,门都没有。

谢明乾不等她作答,提了剑便飞出去。

他心里明白,想靠舞剑赢得胡碟的支持,简直异想天开。

他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胡碟一定会答应。

现下舞剑,不过是他瞧她眼底对这剑是真的欣赏,既是同道中人,他诚心感谢,想让她多看看这剑的威风。

他到了那棵梨树下,似一只翠鸟,振翅挥剑,剑光闪闪。

身姿挺拔敏捷,抬手、出剑、收回,如潺潺流水细腻舞动,似翩翩落叶快意翩跹。

剑与身,身与心,三者合一,剑尖划破虚空,霎那间山石停摆,万物细微做尘土,不偏不倚自剑尖划过,分毫不染。

他踩虚空,虚空如垫脚浮云。

他踢尘光,尘光如荡山碎石。

他挑柳叶,柳叶如蝶翅纷飞。

一曲无声毕,铮铮似高山流水,未语已歌。

他最后伸展双臂,剑身无限拉长剑意,直直飞过梨树暗影,指向那唯一炙热的阳。

剑尖一点光,如火星凝结。

收剑,一切冷却归于风声。

胡碟靠在窗边,头轻轻搭在窗棂上。

看着谢明乾的身影好似越飘越远,来到篝火营营的原野,又好像越来越近,近如眼前明光万丈。

自由畅快。

清脆的掌声响起,她道:“好。”

谢明乾走近,到支起的窗户前弯下腰,一滴汗划过他俊秀的侧脸,停到鼻尖上,摇摇欲坠。

他道:“我使的净巍剑法,你可见过?”

胡碟摇头,心中哀叫果然。

如果是要来求净巍宗一案,她当真无能为力。

那枚金簪,是太大的突破,先前云江来信说赵家已经有人追上来,她大意不得。

惹上赵家,没有足够的把柄与之抗衡,就休想过什么安生日子。

谢明乾眸光闪闪,看了她良久,支吾道:“我师父讲过,若有人见危难而不惧,见疾苦而不忍,见诡计而破之,便是良才,叫我一定要惜之爱之。”

胡碟捏着袖口,细长的指节微微发白。

“抱歉,无能为力。”

那双眸子一瞬失了神采,黯淡下去。

他神色恹恹,趴在窗上,枕着自己的手臂:“你先别急着拒绝,先听我讲一讲这个故事好么。”

胡碟低眉看他,踌躇片刻,干巴巴道了声“好”。

若是他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场指路给他,省得他日后再来纠缠。

反正想她帮他一直查下去,不可能。

谢明乾不管不顾,铁了心要讲那半截故事。

“净巍宗之名被封禁五年多,被人们所淡忘实属正常,所以我想,这故事得从我小时候讲起。”

“我很小很小,小到记不清事的时候,便去了净巍山上。山门里,有我的师父和师兄弟。”

“我们净巍宗有训,'平清河海,佑济生灵'八个大字,既是门规,也是字辈。”

“我的字辈是‘平’,你可以叫我平初。”那窗户遮了他大半边身子,他费劲弯下腰,深深看向胡碟,郑重道。

“嗯。”

平初,谢平初。

“这八个字其实没有别的要求,只是要求我们弟子遇灾便要捐粮救灾,亲自救助灾民。”

“大昭人尽皆知,这片土地,十年九涝,建国后设奇相司协理水利治灾职务,当年赈灾的钦差便是奇相司的司长窦显齐,死的人便是他。”

“他被杀后,禹城县令马不停蹄着手调查,将可疑之人通通缉拿,不得放过。”

“案发时我师父就在禹城城内给遭难的乡民治病,我的师兄弟几十人则去了城外堤坝修补,没想到这一去,回来便听闻师父……杀了人被官府被抓了,后来师兄弟们也跟着下了狱。”

谢明乾的脸被那窗纸模糊,看不明切。

“你在哪?”胡碟摩挲着食指,十分疑惑,“莫非因你是皇族,不用完成宗门任务?”

“不,彼时我还不是镇边将军,住在南都幽王府里。从南都往禹城赶的路上遇见山石,砸伤了腿,阴差阳错来晚了一步。”

他捏紧了拳头,似手里捏的是仇人的脑袋:“只晚了这一步,我便错过了……而且是步步都错过。”

“后来这案子到了大理寺卿手里,更是让我触摸不得分毫,所以那日我找采药郎,才如此急切,就是怕晚了一步。”

胡碟轻抽一口气,指尖紧紧抠住窗沿。

大理寺卿?是哪个大理寺卿?是她认识那个,还是另外的人?

如果是那个与赵家同流合污的大理寺卿……

一切都将不简单起来,仿若雷暴前的乌云笼罩着山头,一个巨大的阴谋若隐若现,她却未探到一丝先机。

谢明乾:感情牌打一打。

云逸杰:慢着……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生了

谢明乾:*^%#$

云逸杰:(后来)(叹气)讲漏了,别从你小时候讲起,该从大昭开天辟地讲起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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