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城县衙,玄鉴堂。
青石块砌的高堂肃穆森严,胡碟等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到县衙受审,一番折腾已近晌午,风卷起诡云收了天光,幽暗的玄鉴堂更加阴冷。
胡碟被押跪在堂下,看着面前粗粝的青灰石板若有所思。
幽王戍边多年,她从未见过,却略有耳闻。
听说这位五皇子殿下自小习武,武艺精湛,犯了大事被撵去边关,因是戴罪之身,这么些年从未离开过边疆。
被这样一位莽夫抓住,真真是秀才遇到兵。
若是往日在南都,胡碟必定当场就能抓住缺口,质问他无召离开边疆,是想造反么?
可如今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屠户,若是贸然开口,逃不过幽王魔爪不说,还可能暴露引火烧身。
“升堂。”
谢明乾广袖一挥,威然坐于县衙的朱红霸王桌,剑眉星目耀眼张扬,沉着脸便要审问。
“且慢——”
适才进门后谢明乾便让他的独眼侍卫屏退众人,这会儿一个青衫长髯戴乌纱的男子急急忙忙自院中跑进玄鉴堂,高喊幽王手下留人。
谢明乾挑眉:“徐知县,本王只是要审问,不是要杀人。”
青衫男子气还没喘匀,上前行礼笑道:“是、是。下官参见幽王殿下。”
谢明乾似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你来作甚?”
“殿下您说笑了,”徐友来的笑容险些垮掉,“下官身为知县,治下有案子发生,自然是要来审理的。”
“这里本王会审,”谢明乾点头,仍浑不在意道,“本王保管抓住凶手,没你的事了。”
徐友来讷讷地吸了口凉气,幽王夤夜来城,他睡醒才知他已带了县衙的人去查案。想来这幽王身为皇子,做事莽撞目无法纪,他却不能落个失职的话柄。
他悄然打量了胡碟等人一眼,换了个思路道:“如此自是甚好,多谢殿下/体恤。只是禹城素日里没什么案子,所以下官也想给您打打下手,顺便见识见识您审理案件的神威。”
谢明乾似很满意他这番说辞,笑意十足道:“行,那你仔细听了。”
“今晨寅时有百姓报官,说在西门外通河边的大榕树下,发现几个红布包,掀开一看,里头装的竟是尸块。”
谢明乾将案情沉沉叙来,徐友来本不明所以,这下知道这案子如此重大,面上一惊。
“传物证。”
三个带刀侍卫将摆放着几个布包的木板抬上来,布匹已被血渍浸湿,干涸后呈发黑的暗红色,因附着了太多血,上头黏浊的黑血滴答缓慢地往下滚动,如流淌的烛泪,在木板上凝起黏稠刺眼的血路。
饶是见惯了杀猪时血腥的屠户三人,想到里头是人的尸体,也忍不住犯恶心,支撑不住向后倒坐下去。
胡碟更是心惊肉跳,却不是因为那场面过于瘆人,而是因为那包尸块的红布。
通河边,红布包,今晨之前。
她面上维持着镇定,跪坐在小腿上给身体寻一个支撑,脑中棋局飞快排布,低头沉思着眼下发生的一切。
不过风吹榆叶落青泥的须臾之间,她已寻到了突破之处。
见了证物,那谢明乾目光如炬,质问堂下三人:“寻常歹人杀人越货也就罢了,怎会想到分尸?杀人者必定是壮汉,而且常熟于刀工,不仅能杀人不眨眼,面对血淋淋的尸块也毫不畏惧,如此心态,只有尔等屠夫能做到!”
胡碟迎上他问询的眼神,无丝毫惧怕与退却,一脸平静地待他把话说完。
“本王当然知道这些只是猜测,”谢明乾信心十足,站起身来缓缓走至堂下,“但本王今晨还寻到了人证,说亲眼看见你们,”
“不,”他在胡碟跟前蹲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凌厉似虎,“是亲眼看见那个瘦瘦高高、冷峻如霜的屠户,昨夜提着红布包往西门外去了。”
他拍掌道:“传人证。”
先前进来的三个带刀侍卫之二领命带来了人证,胡碟一看,那人证竟是今晨在猪肉铺买过肉的李大娘。
更诧异的是,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两名侍卫一人碧色衣,一人全身黑,打扮干练简单,梳着一模一样的垂鬟分肖髻,发间耳畔无任何繁饰,腰间配着刀剑,活脱脱是二八女子模样。
幽王竟敢用女子做手下。
李大娘见了胡碟,跟见了鬼似的,哆哆嗦嗦站不稳,那碧衣女子将她扶住,她才堪堪说出话来:“错不了......今晨我去买肉还见到胡屠户了,和昨夜那个偷摸摸提着布包往西门走的人一样!”
此话一出,张屠户和白屠户皆是神色惊变,仿佛被拆穿了秘密,两张脸血色全无,越来越白。
胡碟阖上了眼睫,轻盈如纱的睫毛细微颤动着,似在隐忍着情绪。
谢明乾见她不说话,心中又喜又怒,喜自己抓对了凶手,怒这凶手杀了自己苦寻多年的人。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徐友来见幽王怒火攻心急着给胡碟定罪,暗叫不好,佯装附和指着她道:“堂下罪犯,还不认罪,你还有什么疑问未明?”
胡碟接住徐友来递过来的话:“知县大人,小民确有几个问题。”
“但问无妨,量你也无从狡辩。”徐友来生怕谢明乾阻止,急忙答应。
“我想问李大娘。”
谢明乾不屑冷哼一声,走到李大娘身边,放缓语气对她道:“李大娘,你只管知道什么说什么,有我在,不用怕这杀人凶手。”
李大娘见幽王诚恳,定定地点头。
胡碟不慌不忙,不疾不徐道:“李大娘,我问你,你说亲眼目睹,那么昨夜我提的布包有多大?”
李大娘慢慢回忆道:“一个长约一尺的红布包,不仅如此,那红布还十分破旧,线头多得快成流苏了。怎么样,我没看错吧?”
胡碟淡淡点头:“不错……李大娘眼力极好,这些细节都清清楚楚。”
而后目色坦然如无波清泉,看向谢明乾,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李大娘说得不错,我昨日确实去了西门外扔了个红布包。”
张白二人闻言激动得弓直了背,面色涨红:“胡老弟……不可呀……”
胡碟无力地软下身子,喃喃失神道:“但一个……就一个……”
玄鉴堂内影影绰绰的光影如一只鬼手遮住了她的脸,黑暗中她的脸上并无看似那般颓废,反倒有一股平静的坚韧。
如今她需得藏拙,辩驳得太直白必然惹人怀疑,只能徐徐图之。
但愿这幽王没有蠢到听不懂暗示的地步。
“可是那树下的布包根本不止一个,就算有我的红布,也不能给我定罪!”胡碟道。
电光火石之间,谢明乾突觉得后背发凉,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抓不住踪影。
他有些凌乱,索性快刀斩乱麻不去想这些绕来绕去的证据,提剑指着三人:“这么说来,还是和你脱不了关系,甚至——”
他转向浑身打颤的张白二人,“你们也都可能是帮凶!你们兵分几路去扔尸块,只姓胡的一人被看见而已。”
“殿下不可!”徐友来上前拉开谢明乾,“殿下还未定罪便将人五花大绑已是不妥,如今更万万不可动手啊!”
谢明乾撇开徐友来,快步走到布包前,挽了个剑花,用剑挑开一个红布,想证明三人的嫌疑:“我早说过,普通人杀了人,将尸体大卸八块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切成这么小的块,唯有你们这些屠夫熟稔此道,禹城只有一家肉铺,你们三人嫌疑颇深,这点你们又如何抵赖?”
言罢,他用剑挑起约莫三寸方长,黏着红中透黄的一方肉皮,皮上的毛又粗又长,还有几分卷翘,原来是一块有胡子的下巴。
徐友来面如土色,背过身去干呕连连。
唯独胡碟直起身子定睛看着那块肉,想看得再仔细一些。
“就算是屠户,也不一定是我们三人。我们三人中切肉功夫最差的就是张屠户了,”胡碟不服气道,“就算是张兄弟,刀工也是十分精湛的,刀口整齐,遇关节处一把小刀就卸下来了,幽王殿下你倒是看看,这尸块能不能比上我们的手艺。”
张屠户不知胡碟是何用意,只知道点头附和:“对、对,看看可比得过我的手艺。”
玄鉴堂安静下来,只听见门外的风声。大家都在等谢明乾检查尸块。
胡碟紧盯着谢明乾的动作,直到看他脸色煞白,才松了口气,额上汗珠滴落冰冷的地板,碎裂破开。
她在赌。
其实她只是看谢明乾叉起来那块肉切口翻乱,却又动弹不得没法看得真切,便赌那里面的尸块刀口不整齐、关节是蛮力破开。
看来她赌对了。
谢明乾几欲拿不稳剑。
怎么会……布包里的尸块切口怎会如此凌乱,甚至大小不一杂乱无章,有好几块关节连接处被砍得粉碎。
今晨他看布包时,怎会毫不注意这些细节?
他忽地觉得这眼前的一切陌生极了,脑子里什么印象也没有。
如此说来,这尸块极有可能不是屠户所切,昨日李大娘看见的红布也不一定是包裹尸块的红布。
他的心惴惴地跳得厉害,难以置信地看向胡碟,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如今满是悲戚和哀伤。
不……
他以剑撑地,用尽力气站起来:“这肉是切得难看不错,万一是你们刻意伪装呢?”
胡碟道:“可是我方才说了,这块红布确实是我的。”
徐友来掀起帽子搔乱了头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他快被绕晕了!到底是还是不是?!
胡碟道:“我确实扔了红布,而且殿下只要查了肉铺,无需人证也可以知道那是我们的布,这一点我无从辩驳。”
“但如若我是凶手,刻意将肉切得难看,那便是想隐藏我屠户的身份。如果我聪明到以分尸手法隐藏身份,又怎会不知道店里的那块红布必定使我暴露?这二者难道不矛盾么?既是矛盾,那么其中必有妖。”
“这红布与肉铺又有何关系?”谢明乾疑惑道。
胡碟却并未开口,将话留给张白二人说。
白屠户回忆道:“胡老弟提的那块红布,其实是我们肉铺里的。”
东门外有一处野狗洞,时常有些瘦骨嶙峋的野狗在此处逡巡。猪肉铺里平日里有些骨肉不好卖出去的,铺子老板总叫他们使些手段强卖给主顾。张白二人不满这行为,于是将这些卖不出去的肉拿到东门外野狗洞去。
胡碟刚来不久,闲聊间二人讲起肉铺老板诸多不好,又聊到让胡碟也试试去喂一次狗,只这一次,刚巧便让张大娘瞧见了。
“肉铺里间的桌布早已朽得不成样子,那日找不到趁手的东西包肉,我们便将那桌布撕下来,想着一不做二不休,桌布撕了也正好寻个由头让老板换个新的。”
“殿下派人去肉铺里查,看那桌布是否缺了四四方方两尺宽的一角,也就知道我们说的是否属实了。”
谢明乾听完这一番话,将公堂厚重的朱红霸王桌角捏得嘎吱作响,几欲碎裂。
今晨一时情急,被那妇人言之凿凿的话给蒙蔽,使他笃定了屠户便是凶手。本想以最快的速度将凶手缉拿,没曾想闹了一早上,凶手恐怕不知跑了多远了。
半晌,他用失了生气的声音道:“送证人和张屠户白屠户回去。”
徐友来被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弄得头疼,但也庆幸他肯放人,立即叫侍卫送三人回去。
“殿下,不知我可否回去了?”胡碟不明他用意,试探着开口。
谢明乾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行!”
谢明乾:已疯。(微笑.jpg)
云逸杰:(看傻子.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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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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