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乾在堂下来来回回地踱步,不知在盘算什么,顾左右而言他:“胡屠户,你看起来不像个屠户。”
他看向地上仍被绑着的胡碟,虚虚实实的光影之间难掩面容清俊,眼神清冷明澈,被他拿剑指着也无惧色,三言两语便为自己辩护。
其心智之精明可见一斑,谢明乾自诩善于察人,认定她不是个简单的屠户。
“是么,”胡碟风轻云淡道,“许是生错了样貌。”
“哦?”谢明乾双手环抱胸前,歪着头笑得顽劣,“那就待我去查一查你。”
胡碟暗自翻了个白眼,对这些动不动就要查人底细做威胁的做法无话可说。
谁叫她别的地方都坦荡,唯独身无长物女儿身最怕人查。
“哎哟,胡屠户就是半个月前来禹城讨生活的,十岁就开始杀猪了,手艺好着呢,怎么会不像屠户呢?”徐友来道。
这案子耽搁了大半日,眼见着天色向晚,胡碟不想再纠缠,直问道:“既然我与碎尸案无关,殿下不肯放我走,究竟是何缘故?”
“眼下只知凶手不一定是你,你却并未完全洗清嫌疑,叫我如何安心放你走?”谢明乾吊儿郎当地仰头,“那就等案子完全水落石出,你再回去吧。”
胡碟听他这意思,自己若是继续藏拙,就真的要和碎尸案绑在一起,耗上许多时日了。
若当即理清案件头绪洗清嫌疑,则暴露的危险多一分;若继续装傻,则靠近赵家诡案真相的机会少一分。
谢明乾耐心等着胡碟的回应,见她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却仍面若冷霜巍然不动,暗叹此人自持之力。
胡碟声音清亮,缓如流水:“好,我来为自己辩驳几句。”
她正欲往下说,谢明乾抬手道声“且慢”,绕到她背后将她拉起来,在她双眸震颤之时握住她的手腕。
她感到威胁正欲喝问,却觉手上一松,周身的粗绳也散开了。
谢明乾手指轻轻搭上她的肩,替她取下绳子,胡碟一个侧身,警觉地躲开。
“抱歉,”谢明乾愣愣地抓着绳子,“我只是觉得将你绑起多有冒犯,想有些诚意为你松绑。”
胡碟并未回话,三下五除二扯下了身上的粗绳,冷冷道:“先说红布。我昨日将布包连同包裹的肉一起放到了狗洞,想来是被人捡去,如此一来,杀人分尸之地应当离狗洞不远。除我那块红布之外的红布,也可寻一寻踪迹,看看能否有些线索。”
她引众人到红布包前,谛视片刻,道:“看,这其余的几个布包,都是上好的海棠红提花绸。”
“我不知幽王殿下缘何要关注禹城的一桩碎尸案,毕竟此案再骇人也不归将军管,想必是在寻人。”
“是在寻人。”谢明乾从红布包中抬起头来,“是个极为重要的人证,这才着急了些。”
“殿下恐怕认为被碎尸之人是自己寻找之人,但不管是因何如此断定,尸体被碎成那样,是很难轻易判断身份的。既是有人死了却不知身份,便需排查全城,本地住户、外来之人,有无失踪不见踪影的,消失了几日?有何特征?是否知其原因?同时还要请仵作验尸外加走访案发之地,看尸体具体是哪日出现的,尸体上有用的线索有哪些。两方信息对比,才可排查死者身份。”
谢明乾边听边点头:“我们是凭案发地的一枚木质小狸猫坠子,判定的……那尸体是我们所寻之人……”他声音越来越弱,说到最后已是失了自信,“确实武断了。”
“没错没错,”徐友来拍手叫好,“我虽没办过什么大案,但南都神探集里是这么说的。”
胡碟暗暗睨了他一眼,他戚戚然住了嘴,道:“本官也是这么打算的,这就安排手底下的人去查。”
“既如此,殿下所寻之人生死未可知,甚至很有可能还活着,仍可派人去寻。”胡蝶道。
“好,我们也和县衙的人一起行动,多方探寻。”谢明乾道,“只是不知胡兄如何判断此人可能还活着?”
“简单,”胡碟淡淡扫他一眼,“不一定死了,就是大可能活着。”
“……哦。”
“一个掉在案发现场的物件,不一定就是死者的,探案切忌鼠目寸光,”她不忘暗讽谢明乾,挑眉道,“有三种可能。这坠子是死者的、凶手的、他人的,这他人当中还包括路过的路人、发现案发地的人、更或者飞禽走兽,也有可能都不是。总之探案之间变化莫测,有太多想不到的可能,万不可凭直觉臆断。”
胡碟平素没什么情绪,端着一副平淡冷静的样子,只在查案时神采奕奕,胜过澄澄霞光。谢明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是、是,南都神探集里就讲过一个案子,尸身上的的谷子便是麻雀衔来的,害得与死者有仇的谷农险些被冤枉。”徐友来道,“所以万事皆有可能。”
谢明乾若有所思地点头:“这么说来胡兄当真是厉害,恐怕能和南都神探集里的神探相媲美了吧。”说着意味深长看向胡碟。
胡碟扯出个疏离敷衍的笑容:“平素喜欢听故事罢了,算不上厉害。”
“是啊,我与胡屠户也是志趣相投,平素爱听故事,但其实跟那些真正的神探是不能相比的,是吧。”徐友来捻着胡子,笑道。
“哦?原来大家都爱看些探案故事啊。”谢明乾想起些什么,一脸神秘道:“不知二位是否听过五年前净巍宗灭门的故事?”
“灭门?”徐友来惊诧,“净巍宗之名有些耳熟,可是灭门如此重案,下官竟也从未听闻一二?”
谢明乾暗暗观察着胡碟的神色,一边讲着那个所谓的故事:“净巍宗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门派,不过几十年历史,二位未曾听闻实属正常。”
“净巍宗以净巍剑法闻名江湖,却从不插手江湖事,门内唯一的任务便是护国安邦,因大昭十年九涝,故而每年都要救济灾民,参与救灾。”
“这么说来,”徐友来道,“净巍宗倒还是个忠义的门派。”
“是啊。”谢明乾露出一种向往又怀念的笑容,叫人看不真切。
“就是这么个忠义的门派,竟在五年前因杀害朝廷钦差而被满门抄斩。”
“啊?”徐友来忽然觉得这个故事有些蹊跷,却又难以名状,一时只能叹气。
“别说了。”胡碟打断道。
她一声不吭地听到这里,也算回过味来了,“如此重大的案子,却从未听人提起,想必是被官府所禁谈的密辛,这样的事,听了可是要杀头的,不听也罢。”
徐友来闻听此言慌了神,胡乱摆手道:“对,幽王殿下还是不讲的好。”
谢明乾背着手向前走了几步,玄鉴堂忽明忽暗的光在他身上流转,他忽而仰天放声大笑起来,胡碟却只觉得那笑声透着诡异。
许是笑够了,谢明乾转身将二人拉过来,拍着她们肩膀,恶劣地笑道:“皇上是说过,谁敢提起净巍宗便要杀头。可惜怎么办呢,你们不仅听了,还是从我这个不许离开边疆的净巍宗余孽嘴里听到的,不知道你们的头够不够杀的?”
徐友来只觉头晕目眩,看着玄鉴堂上仿佛鬼影森森,脚一软当即跪下:“殿下慎言呐……”
胡碟拧眉,骤然想起谢明乾是犯了重罪被皇帝保下才去戍边的,难道所犯之罪便是师门杀害朝廷钦差,到禹城所寻之人也与此事有关?
他本不该离开边疆,却身现禹城,动机难测,实在诡谲。
谢明乾满意地看到胡碟那张脸上起了波澜,道:“你们知道了我的秘密,便与我绑在一起了,我不说出去,你们也不会有事。”
胡碟神色恢复如初,道:“我对你的秘密没有兴趣。”
“我偏要说呢?”谢明乾手上用力,将胡碟瘦削的肩骨捏住,对上那双幽深的眼。
胡碟轻轻拍了拍自己肩头上的手,觉得好笑:“你将秘密说与我听,非但无法牵制我,反而要受我拿捏,何苦?”
“你不怕我查你的身份?”
胡碟一瞬间僵住,眼眸中泛起犹豫和思量:“你……”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见她低眉浅笑,伸出清瘦修长的手,用手背轻轻推开他,不屑道:“你要查我,自去查,我倒不怕。”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一点也不怕。”
活像个阴冷狂妄的鬼魅。
她收回手,看着谢明乾呆傻的表情,心中为报了五花大绑的仇而畅快不已。
南都神探可不是白当,她敢只身挑战根叶纵横的赵家,靠的不是冲动和运气,而是头脑。
既如此,又怎会怕离京多年毫无根基的幽王。
谢明乾眨了眨杏眼,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气急败坏道:“你诓我!”
胡碟冷冷摊手。
谢明乾长长叹了口气,像打了败仗,今晨盛气凌人的模样全无。
胡碟向外看,天色渐暗,黑云压低,人眼所见之处越发昏沉起来。
她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背着手就要往门外走,步步生风。
“幽王殿下。”她回首道,“不好意思,向来海水不可斗量,人心不可貌相。你怎知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人与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单凭肉眼凡胎,是看不真切的。”
“天阴了,如若我不是杀人凶手,便回去了。”
谢明乾蹲坐在台阶上,抬眼看着那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清冷、疏离、冷静自持,梳理案情时光芒四射,眼波流光,与他想象中的那个高大身影重合。
“你走吧,我原也只是想请你为我查案而已。”他恹恹地说,“本想上南都请神探云大人的,谁知半路证人丢了,如今再去请也来不及了。”
胡碟一只脚踏出门槛,听见这句话顿了顿:“……云大人?”
谢明乾狐疑道:“云逸杰云大人呐,胡兄不是也看过南都神探集,难道没听过云大人的名字?”
徐友来猛地摇头:“不可能,我们喜欢探案故事的都知道云大人,外头风大,胡屠户没听清罢了。”
“也是。”谢明乾道,“云大人在我心中可是当世狄仁杰,人们说她‘柳叶眼明察秋毫,指似竹执笔书罚’,真是威风凛凛。我第一次听见他三庚辨尸的故事便十分崇敬,想着要是他的话一定能为我师门洗清冤屈,而不是像我似的,到处乱撞毫无头绪,什么也查不出来。”
门外的风刮起来、冷起来,彻底失了和煦,吹起胡碟颈间碎发,在嶙峋的锁骨上乱飞。
谢明乾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自己对云逸杰的崇拜之情,胡碟听着,有些回不过神。
柳叶眼明察秋毫,指似竹执笔书罚。
上次执笔书罚的光景有些久远了,那时她欢欣地要救那妇人脱离苦海,她却为了自家丈夫污蔑她欲图不轨。
她的柳叶眼氲色融融,出神地想着那句说书先生用来讲她的话,胸口好似裂了几道缝隙,透了些风到心上。
低眸,瞧见自己踏出去的那只脚,鬼使神差地收了回去。
连我都觉得提起云逸杰这个名字恍如隔世,有点泪湿,更别说我女感触更深心里苦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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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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