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阿九快速回过神,动作迅猛,一把扯下左手那把刀的布条,露出黯淡的刀身,那是一把古铜色的笨拙的刀,像闷不做声又凶悍无比的沙漠。

她身姿劲瘦,丝毫不拖泥带水,须臾间移那持刀的壮汉面前,有如劈山震虎之势,一击劈向命门。

那大汉虽身姿高大,却失了敏捷,动也没动一下。

那刀刃闪着沉闷的光泽,距男人汗光涔涔的头皮只毫厘之远,忽闪出一只玄色衣衫的手,有力地接住阿九的胳膊。

她偏头看,破山的左眼如阳光般炽热,烫得她猛地回神,手上松了劲,破山顺势拉住她向后退。

只是下一刻她便挣脱了束缚,握住刀再次出击,铆足了劲,手上青筋暴起。

破山拦不住火力全开的她,拼了命抱住她往后扯,在她耳边低声吼道:“不能伤人——”

若是伤了人,以她们的身份,必死无疑。

胡碟使不上力气,只能虚虚地靠着谢明乾,见阿九不管不顾要砍人,双目猩红龇牙咧嘴,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

她虽也气急,可心里也明白,阿九万不可伤人惹祸上身。

至少不是现在。

她舔了舔发白的嘴唇,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有些力气,好在那壮汉见阿九凶如猛虎,也屁滚尿流地向后退缩,阿九有了破山的钳制,总归是伤不了他了。

胡碟扯了扯谢明乾的衣角,虚虚地说道:“先救人……”

谢明乾明白,对着阿九方向大喊:“阿九,先救人!”

胡碟奋力直起身子,微颤的手撑在膝上:“我、阿九和刘庆带许姑娘去医馆,你和破山跟着这群人,摸清楚他们的底细,日后好算账。”

谢明乾扶住她:“你能站稳么?”

胡碟摆了摆手,连声道:“快去,快去。”

她脑中一片白光,只知道自己身体在动,自己在说话,却全然无法思考,看见阿九将浑身是血的许梅香从地上捞起来,抱着她又快又稳地狂奔,她木然跟在后头,眼前景色从山间换到市井,却全然无所察觉。

直到刘庆扯住她的袖子,着急道:“你没事吧?”

她才猛然间惊醒,看了看四周,原来自己已经身处莲县的医馆,正站在院子里,面前的屋子是医馆后院治病救人的地方。旁边蹲着的阿九,玄色劲装湿了半边身子,想来染的都是许梅香的血,头低低地埋在身前。

胡碟抬头看到眼前紧闭的屋门,突然想起什么,拉住刘庆道:“你的木土石呢?”

刘庆被她吓了一跳,随即摇头无奈道:“这位公子,我也不是那么冷血的人,我最是熟悉木土石,能没想到么?只是现在距离入伏还早,我已经半年多没采到木土石了,上次在禹城时已是最后一块了,眼下实在是掏不出来。”

胡碟问:“你没有,别人呢?莲县就没有一家医馆有存货么?”

刘庆道:“这木土石是稀世的珍宝,这整个州里,除了我便没人能找到了。不过你无需忧心,并不是只有木土石能医治,只要店家有其他止血的药材,那也还是能救人的。”

胡碟闻言点了点头,却丝毫没有松一口气,接着又问:“你知道大概多久能救好她么?”

刘庆看她一脸惨白,有些不忍,为难道:“大夫进去看了一炷香的时间还不到,也许还早着呢。”

胡碟闷闷地“嗯”了一声,提起些颓唐伪装的精神气,僵硬抬起脚,缓步走到阿九身前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道:“先随我回去换件衣服吧。”

阿九沉默半晌,哑声道:“好。”

她抬起头,细长飞扬的丹凤眼里,是死一般的寂静灰暗。

-

胡碟带阿九到街上找了间成衣店,阿九也不挑,只说要一件玄色的深衣即可,胡乱买了身衣服换上。

走出衣店,胡碟总觉得魂魄还未归位似的,浑身虚浮,开口讲的每一句话,明明是自己讲出来的,却好像缥缈隔了万里。

天色昏暗,不少路边的铺子已经点起了灯,天还未完全黑下去,只是一种沉沉的蓝,将黑未黑,瞧不见云也瞧不见月,辽远又孤寂,空荡飘然。

“明日,便是清明了。”胡碟仰头望天,声音嘶哑难听,喃喃道。

阿九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长了青苔的灰石板,没有回答。

两人步伐有些急切,一是怕下起雨来,二是焦心许梅香的安危。她们都没有从先前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不明白为何下午还是好好的解决一桩心事,傍晚却突见横祸;不明白上次见许梅香还是那般鲜活倔强,怎么劝她都不肯道出实情;不明白春二明明亲眼见她回了娘家,大家都以为她会安然无恙,又怎么会被人追着砍?

这样一想,又想起那把锈迹斑斑的长砍刀,胡碟捂住心口有些烦闷,她认出那是专门砍家畜骨头的砍刀。

阿九一直沉默,冷不丁问了一句,那声音冰冷又短促,“所以几天前,我看到的真的是她对么?”

胡碟抬眼望她,她平日冷漠的眸子,如今透出的却是深深的绝望。胡碟道:“怪我,当时没觉得任何不妥,还以为她跟母亲回去了便好,是我疏忽。”

阿九木讷地摇头:“我当时不该迟疑,也许就能追上她了。”

阿九身长七尺,与胡碟一边高,胡碟一伸手便虚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安慰道:“各人有命,我们都无需自责。”

阿九转头看了看肩头上的手,仍是沉默。

胡碟知道自己说的是假话。

许梅香转过头的一瞬间,她看清了她的脸,那一刹那间,她明白了,自己心上为何一直压着一块石头,自己为何心跳如雷,又为何总觉得放不下一些东西。

是许梅香,是和郑大姐一样回了娘家的许梅香。放不下的,是春二回来告知许梅香离开一事时担忧的神色,是阿九回来说见到许梅香时的异常之感,是那日她回头去问许梅香有何难处时,想起宁康坊妇人的构陷,从而头晕脑胀,忘了那日许梅香说,她的家乡在三茗县。

这里是莲县,不是她的故乡和娘家,她态度决绝,突然要离开,背后一定有非常深切的原因,这一切的一切都事出反常,胡碟早该想到的。

可是她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的神探,却都忽略了。

“她的家乡在三茗县,那里盛产茶叶,爱吃海棠糕,这里不是她的娘家,是我大意了。”胡碟伴着一口浊气吐出这句话,语气中明显带着颤抖。

“那个男人说‘你还敢跑,你是我花钱买来的。’”阿九道。

“许姑娘还说,她不是自愿的。”胡碟道,“如此说来,许姑娘便是被卖到莲县来的?”

“极有可能。”

“可是春二说,许姑娘和她母亲看起来十分亲热,也是挂着笑脸回家去的,坐的还是马车,想来家里并不是那般要卖儿鬻女的,她既然是回家去了,怎么还会有卖掉一说呢?”

阿九抬眼瞧她一眼,黑沉沉的眸子锐利非常,“难道是回去的路上遭了劫匪,被卖到这儿来的?”

“这也说得通。”胡碟道,“你遇见她那日,是何情形?”

此话一出,胡碟诡异地发觉自己怎么会疏忽至此,阿九回来,她竟连那时的情形都没问一问。

可她却忘了,她为许梅香回头好几次,对方却无任何求助之意,宁康坊妇人的构陷曾狠狠伤了她,她心中怅然,那时几乎是有些绝望地下定决心再不回头,再不问。

她今日愿意打开心口,也是与郑大姐之间的默契与惺惺相惜给了她些许希望罢了。

可待云遮雾绕的一切散去,她不再能够欺骗自己。心底里,她只要想起南都拒绝过她的几百个妇人还有许梅香,对前路便是迷茫无措,踟蹰不前的。

南都伤了她的心,已磨成一道疤。

是故排斥、逃避。她终究是没有勇气再面对的,她终究不再有勇气一次又一次主动开口询问:“你还好么?我可以帮你。”

她帮不了任何人。

她以为快要找到的答案,又飘摇晃荡起来。

“那日街市上人头攒动,我和破山全力追击刘庆,也是一晃眼才见到蓝色头巾的,一转眼便不见了,是以我当时也以为自己看错了,不敢确认。”

阿九看向她,四目相对,眼中皆是遗憾。

阿九道:“如若她真是遭了劫匪,我当时若继续追下去,她是否便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胡碟叹了口气,不忍地移开眼,“若我那时想起她的家乡不在莲县,或许也不至于这般。”

“我本可以救她的。”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叹了口气,归于沉默。

她们心中的忧疑,在回到医馆后有了答案。

刘庆帮忙找的这家医馆,据说是莲县医术最好、声名远播的一家,修得也大,许梅香正躺在后院的一间屋子里接受救治。

谢明乾已回来了,和刘庆二人站在医馆正堂大门前,门神似的守着,他们身后依稀有些喧闹之声传来,伴着偶尔低低的抽泣。

胡碟靠近些,正堂里间阔朗昏暗,只点了一盏奄奄一息的油灯,她瞧不清里头的人,皱着眉低声问谢明乾:“你带了些人回来?眼下不知哪些人与此事有关,抓人难免错漏,再说我们是在莲县,若是闹大了便是无故抓人,到时要吃亏的。”

胡碟虽着急,言语中却无责怪之意,她平日里爱打趣谢明乾办事毛手毛脚,却从不责怪任何人办事不利,许是自小在道观长大,心中将一切视为自然,待人才如此宽厚。

谢明乾早发现了这点,靠近她温声解释道:“我明白的,想来你也会这般吩咐,是故我只和破山跟上去,知道他们是住在哪个村子里,留破山在那处看守,我便驾着马车要回来。是有几个妇人说……”他抬眼悉心观察着胡碟的眉目,话里有话,“说怕许梅香出什么事,来关心关心她。”

胡碟闻言,听出谢明乾言语中的犹豫和隐瞒,有些不解,朝他身后正堂望去,只是这一眼,便叫她心中的迷雾消了大半。

那油灯旁倚着的老太太,不是洪老太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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