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医馆正堂内昏暗一片,月影浅淡,微弱的油灯提不起劲似的摇曳着,坐着几个女子,皆是郑光浴一般的粗布短打打扮,要么是洪老太一般头发花白的年纪,要么是郑光浴一般的中年人。

洪老太太脸上早失了血色,魂都丢了一大半,比那时在禹城见到的还要苍老些,斑白的银发像杂乱的豆筋,不再是一派威风,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个飘摇的鬼魅一般。

她抬头看见胡碟和她身后抱着刀的狠辣女人,吓了一大跳,忙不迭躲开眼神,往圈椅里缩。

只这一眼,胡碟心里便明了了大半,心中一股火气拱上来,负手而立,怒目横对沉声问道:“你们来此作甚?”

堂内的人正交头接耳说着话,听见这威压十足的一句话,吓得跟炸了毛的鸡似的。

几人相视一眼,都未说话。

胡碟见无人回话,道:“你们和许梅香是什么关系?”

半晌,有个脸颊瘦削,脸型细长的女子声音细弱道:“没、没什么关系。”说完这句话,也不敢看胡碟一眼便低下了头。

“哦?”胡碟冷笑道,“那我问你们,和洪老太,又是什么关系?”她咬着牙,斜眼看向角落里的洪老太,那人已是满头大汗,视线飘飞。

“我们、我们不是一起的呀……”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妇人开口,操着莲县本地的口音,颤颤巍巍道,“我是小觉子村的,听说隔壁人家新娶的媳妇跑了,来看看热闹,结果就看见砍了人,我有些担心,想来看看人死了没有……”

胡碟冷眼扫了几人一眼,恍然大悟道:“原是这般啊。新娶的媳妇?我看这新娶的媳妇长得倒是标志,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才能娶得起,这位大娘,你可否指点一二?”

这妇人眉毛微皱,迟疑道:“我也不懂,听说是花了不少钱,有时候还得看缘分经人介绍才有货……”

洪老太吓得魂惊胆落,那日在禹城家中,这帮人的手段她是见过的,尤其那个拔剑的幽王,恨不得抬手就能将人头砍下来,胡碟身边跟着的这个人,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枯木般的手指捏紧了袖子,心里都怪那个妇人,一下就被胡碟套了话。

果然,那抱着刀一身劲装的女子像个修罗般煞气十足,将刀柄捏得“嘎嘎”作响。

胡碟望向洪老太方向,将她吓得一激灵,那双沉黑的眸子杀气十足,似要将她就地处死一般。

胡碟问那看热闹的老妇人:“那你可知,这家的新媳妇是谁卖的?”

那妇人忙不迭摇头:“我不知。我从来只爱听热闹,不参与这些损阴德的事。”

胡碟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道:“这位大娘倒是心善的。”而后锐利的一双眼望向其余的人,语气冰冷锋利道:“那你们呢,都知道些什么?为何到此地来,许梅香的死活你们关心么?”

她知道这些人已经被吓傻了,现下就算不知她是谁,在突如其来的威压之下也只会老实交代,以免惹祸上身。

“你们最好老实交代,否则许梅香但凡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脱不了干系。”

那几人见躲不过了,便哆哆嗦嗦全抖落出来了,“我们几个,”其中一人指着自己和坐在靠窗位置的三人,“都是小觉子村的,我们都是看热闹的,听说村东头的单身汉买了个媳妇,后来见她被砍了,有些担心,这才跟过来的。”

这妇人边说边捏起袖子擦眼泪,“虽说不认识,但她也是个命苦的,我于心不忍,想来关心关心。”

胡碟眯起眼睛,倒并不觉得她说的是假话。

“至于她和那老太太,”擦眼泪的妇人指着那边离她们稍远一些的人,“她和那老太都不是我们小觉子村的人,我们不认识。”

被指着的妇人面上一僵,慌忙摆手道:“不、不,我只是路过……”

胡碟已猜出这人的来历,不急着问她,而是转向大气都不敢出的洪老太,有些邪性地笑道:“洪老太太,”她幽然开口,“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

洪老太太心有戚戚,僵硬地回以一个假模假式的笑脸。

胡碟懒得和她虚以为蛇,直截了当道:“说吧,许梅香为何出现在莲县,又为何被人追杀?”

“这……”洪老太太吞吞吐吐不敢大声讲话,“这我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你难道不是因为心虚,不是因为心中有愧,才会坐在这里么!”胡碟不给她丝毫辩解的机会,句句直中要害。

“不……不、不,不是这样……”洪老太太慌了神,胡乱摆手否认,“她,她回娘家省亲,我恰好也跟着……”

“撒谎!”胡碟气得直想发笑,“许姑娘说过,她是三茗县人。小觉子村的妇人都已经交代了,你还想狡辩?”

洪老太太见没办法再撒谎,六神无主直哆嗦,连连摇头道:“不怪我,真的不怪我,我没想要她死……”

她抬头,猛地一个激灵,只见那一身玄色衣袍的女人抱着刀,像抱着狗头铡的修罗一般步步逼近,嘴里冒着寒气,从齿缝里阴恻恻挤出几个字:“她还没死,小心说话。”

“是、是,她还没死。”洪老太太愣愣地重复着。

胡碟上前一步,乘胜追击,目光寒凉地威胁道:“老太太,我告诉你,伤了人,是要坐牢的,不仅是拿刀的人,其他参与的人,就算不下大狱,也是要下地狱,滚油锅的。”

洪老太太最信鬼神之说,一下扑倒在地,哀求道:“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也不想她死的,我不是故意的……”

胡碟给阿九使了个眼神,阿九收到暗示,抬手就拎着洪老太太的衣领将她提起来。

胡碟盯着她浑浊的眼睛,神色中的凉意肆意,“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

洪老太太闭上了双眼,一滴昏黄的浊泪自眼角流下,认命道:“是我鬼迷了心窍,去拜佛回来就见官府的人把我儿子的尸身送回来,那尸体碎得都拼不完整了,我恨得抓心挠肺,听了别人的鬼话,要把她卖给莲县的男人……”

“真是荒谬!”胡碟气急了,“杀你儿子的又不是许梅香,你恨你伤心,管她什么事?若不是你儿子不务正业只想着害人,又怎会惹上杀身之祸?”

“害人、我儿子怎么会害人呢?不、不,她们都说我儿子是被许梅香克死的……”

胡碟不与她多费口舌,冷冷道:“官府很快就能抓到证人,你若有疑惑,到时直接去问官府便是。”

洪老太指着一旁单独坐着的妇人,“是她、她们,是洪家宗族的人说,这样生不出孩子又克死我儿子的女人,不如发卖了的好……”

“我没想到,没想到会这样,我后悔了,我真的不知道,她会被砍成那样……”

洪老太闭上眼,许梅香苍白的脸和猩红的血在她眼前放大,止不住颤抖。

胡碟听了这话,尽管早已猜到,可袖子下的双拳仍是止不住颤抖:“发卖?她是人,你有什么资格发卖她,大昭有规定,买卖妇孺便是罪犯,你懂么!”

胡碟激动得有些脱离,脱离她那张冷淡、与世无争的面容,她伸出食指,像故事里人们说的那样,“指似竹执笔书罚”,指着后院的门,高声道:“你们说你们是妇人,目不识丁,就算这些你都不明白,那你看见了么,你看见她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么?”

她颤抖着声音:“你知道我是个屠户吧?她被砍的时候就像一只牲口一样,你起心动念将她送到莲县的时候,你想到她会像一只牲口一样被砍么!你去求神拜佛保佑你儿子的时候,菩萨知道你这些慈悲全无的念头么!”

洪老太太心如死灰,泪流满面。

阿九撒开手,她便像一只毛毛虫般滚落。

她见血的时候,是真的清醒了。

她觉得自己活了几十年,活在丈夫和儿子的周围,没有了他们,她便没有了任何生的期望。

在丈夫醉酒打她的时候,她跑到街上和几个妇人一起数落数落那些“荡/妇”“贱女人”,觉得自己吃苦耐劳,道德高尚,足以称得上是女人中的典范,便不觉得苦了。

等她的儿子像丈夫一样,醉酒打许梅香的时候,她便觉得好极了,世上终于有人和她过一样的日子了。

洪家旁系的人来参加葬礼,个个劝她将人发卖了的时候,她觉得又有了力气,没了儿子,至少还有个小贱人捏在手里。

等到见到那“荡/妇”流着血,她好像猛然间才惊醒,才知道那真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个轻飘飘的名字。

她日日咒人死,要将其卖掉,像对待一件玩意儿。

等到见了血,她才明白,原来活着如此痛苦、苦闷,死亡却也不是一件更轻巧的物件,不是一捧松松的黄土,而是一块千斤重的墓碑。

她念一声佛号,慈悲如言语一般飘走。

她嘴上咒别人死,却是真的会灵验的。

正堂内安静极了,只听见外间的雨声噼里啪啦越来越大,一个药童打扮的少年撑着伞从后院跑进来,抖落伞上的雨水,一边喊道:“请问那被砍伤的女子是谁的亲人,请随我来!”

胡碟与阿九对视一眼,阿九抬刀挡住了正欲起身的一干人等,“都在此地不许妄动。”

二人急匆匆冲进了烟烟雨幕,谢明乾站在门槛处看着,提起脚,没有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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