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四个人像是被施加了某种法术,一个接一个地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地望向试衣间门口的摄像头。
无数的浮尘在空中漂浮,映着光,影影绰绰。
光影投在桌子上,多了一小片暗影,这无伤大雅,也不会引起桌前的人太大的注意。几个人的注意力全数放在吃食上,思绪全部集中在你问我答中。
只有敏珁做了沉默者。
她手中的筷子几乎没有落下,眼睛在对面和旁边的人身上逡巡不止。坐在对面的殳鸽和汤宇熠你来我往,将盘子里的荤腥分配得均匀。殳鸽眼疾手快,将自己不喜欢吃的菜拨拉到汤宇熠的盘子里。汤宇熠本想把糖醋里脊多分一点给殳鸽——因为殳鸽喜欢吃这个,但一看到殳鸽故意捣乱,便将糖醋里脊端得远远的。餐桌还是圆桌或小方桌比较好,像这样的长方形,无论坐在哪个位置,大家都要吃点亏。
谷蜜吃一口自己碗里的饭菜,便抬起头来冲着对坐的两位男士狠狠地剜一眼,嘴里嘟囔着“恶心”两个字。敏珁的眼神简直要定在这两人身上,许久不挪开。谷蜜用胳膊拐了敏珁一下,提醒道:“你再不吃就没有了,快吃啊!”看敏珁不动,又说,“是不是被他俩给恶心到了?”
敏珁缓缓地将脸转过来,是一张木然的面孔,谷蜜看了直乐,嘴巴里咀嚼着一根油菜,两片嘴唇泛着一层油,像是刚刚涂抹的油性唇膏。不等嚼烂的油菜完全咽下去,捂着嘴巴笑道:“你真的被他俩给恶心到了呀?瞧你,连表情都没有了。我就说嘛,他俩的‘杀伤力’不容小觑。”
殳鸽将一个小圆盘子轻轻推到敏珁的面前,中间是一握米饭,四周盛放着五六根糖醋里脊、四五片油菜、一堆鱼香肉丝、一撮西红柿炒鸡蛋、七八块烧茄子,旁边还有一碗紫菜汤。
未等敏珁有所表示,殳鸽早已和汤宇熠开起了玩笑,绝不去看敏珁递过来的眼神。两位男士或遮口私语,或附耳低语,笑得没心没肺。谷蜜觉得只用眼睛来表示抗议不过瘾,恨不得将桌上的盘子扣到他们两人头上才解气,愤愤地嘟囔着:“恶心!”
谷蜜从包里掏出一顶鸭舌帽戴在头上,低下头扒饭,正好可以遮住那两人。谷蜜的这顶鸭舌帽不是冬季的配置,上面的镂空面积太大,适合夏天遮阳散热,但不妨碍遮挡视线,正好可以安心吃饭。
敏珁想起了这顶鸭舌帽的来历,是阚涤买给谷蜜的,并没有特别的意义,一堆人凑在一起玩儿,低估了阳光的炙热。阚涤给每人都买了一顶,只有谷蜜自作多情,一定将它视作珍宝,随身携带。敏珁又去瞥殳鸽和汤宇熠,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两个人竟会有那么多需要“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话,掩面遮口,嘀咕不断。
谷蜜突然抬起头来,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儿,发狠抽出了两张纸巾——一张擦了嘴,一张擦了脸。偏过头来问敏珁:“还不吃啊?殳鸽早就给你留出来了,赶紧吃啊!吃完了赶紧散场,看见他们两个这样子就感到恶心。”谷蜜眉头一皱,向敏珁抱怨:“我好想吐。”
敏珁的嘴角上扬着,不小心笑了出来,身子向前倾着,小声对谷蜜说:“恶心还吃得这么欢乐啊?我看你吃得一点都不少。”
谷蜜小声回道:“这饭呀,我也是付了钱的,不吃白不吃,再恶心我也能吃得下。民以食为天,粒粒皆辛苦。别的我不在乎,但是浪费粮食,我是决不允许的!”她将每个盘子底儿都打扫了个精光,目光如剑,“你俩呀,就腻歪吧。你呀,就愣神儿吧。我呢,吃饱喝足,万事大吉。”
谷蜜将烧茄子的盘子放下,又端起了鱼香肉丝的盘子。殳鸽笑道:“哎,不是有话说,人这一辈子吃多少都是有定数的,谁先吃完谁先走。”谷蜜将鱼香肉丝的盘子放下,又夹起了余下的两根油菜,“废话,你吃完了不赶紧走,等着结账啊!”
那三人都笑了,尤其是殳鸽和汤宇熠笑得最为夸张,两个人四只手摞在一起,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仨知道谷蜜没听明白殳鸽的意思,还以为说得是结账的事。谷蜜瞥了两位男士一眼,嚷着殳鸽把他面前的紫菜汤递过来:“我看就剩一口了,别浪费。你俩啊,就笑吧,我不在乎!哎,这饭啊,提前说好了是AA制,我的已经付过了,甭想敲我竹杠。”
敏珁的眼神定格在殳鸽与汤宇熠摞着的四只手上,脑海里迅速浮现了另外两只挽在一起的手。眼前的是正大光明的,脑海里的却是偷偷摸摸的。那天,逄坪和小田在走出门店的一刹那,敏珁看到了两个人的手悄悄牵在一起,客服也看到了两个人的手慢慢合在一起。敏珁和客服都愣了一下,向着彼此咧了咧嘴。
客服经过敏珁身旁时,敏珁听得清楚,客服小声嘀咕了两个字:“恶心。”
敏珁不觉得面前这两位的亲昵有恶心的感觉。对于那天的那两位,也不能说一定要用恶心二字去形容,但确实给人的感觉怪怪的。
殳鸽和汤宇熠可能是真的有事要做,今天竟让两位女性朋友自己坐车回家。四个人出了饭店,各奔东西。谷蜜不喜欢汤宇熠在自己面前献殷勤,但人家真的不与自己客套了,反而要骂人家缺失了绅士风度。走了一路,抱怨了一路,要不是因为打了好几个饱嗝,还不定要怎么个喋喋不休呢。
“敏珁,你今天怎么不吃不喝不说话呢?想什么呀?”
敏珁“嗯”了半晌,试探道:“蜜蜜,殳鸽和汤宇熠是好朋友,对吗?可是他们的年龄差了两三岁啊。同学?同事?有点想不通啊!”
“嗐,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很好解释嘛。我和殳鸽打小儿就在一起,这个你知道。阚涤是殳鸽的中学学长,两个人又在一个社团玩儿,意趣相投,关系好得不得了。汤宇熠呢——我听殳鸽说的啊,汤宇熠的爸爸和殳鸽的爸爸是好朋友,所以两个小孩儿的关系也非常好。汤宇熠和阚涤呢,虽说是通过殳鸽才认识的,但是两个人聊得来,相见恨晚,最近发现两个人的妈妈以前是同事,但关系不太好,死对头。”
阚涤的妈妈在路上偶遇了汤宇熠,一个劲儿地盯着看,直看得汤宇熠心有疑问。阚涤妈妈忍不住,与汤宇熠攀谈起来。阚涤妈妈撇撇嘴:“我说呢,怎么就长得那么像。哎,你和你妈妈长得可真像,我承认啊,就是漂亮。但是,我和你妈妈关系不好啊,在单位里是仇人。”汤宇熠看着扬长而去的阚涤妈妈,疑窦丛生,回家一提,自己的妈咬着后槽牙:“别让我看到她!”
敏珁只是“哦”了一声。
“怎么了?突然关心起这些事,莫不是对汤宇熠有想法了?”谷蜜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敏珁笑道:“你和汤宇熠——最近怎么样?”
谷蜜白了她一眼:“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之所向,提他干嘛呀!我告诉你,我对他是生理性厌恶。”
敏珁接道:“这个我知道!如果你听一个人说话,会莫名烦躁易怒,从心底涌起排斥和反感,这是一种PTSD。可是,汤宇熠并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啊。”
谷蜜睁大了眼睛:“没有吗?他的出现,影响到我对阚涤的感情,难道不算是一种伤害吗?”
“时觅呢?”
谷蜜摊开两手,耸了耸肩:“与汤宇熠相比,小巫见大巫,他们对于我来说,是同一类人。只要看到他们,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只要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就感觉胸闷气短。我不会勉强自己去适应他们,我的身体比我的头脑更理智,我要学会自我保护。”
敏珁笑而不语。
两个人过了马路,一个在车站留步,一个继续走了五十米去坐地铁。谷蜜一路小跑,还是没赶上那班地铁,趁着等待的八分钟,她看完了雪糖当日更新的网文。男主角亲手摘了冬枣捧给女主角品尝,女主角才思敏捷,手撷一颗,作诗一首《清平乐·咏枣》。
谷蜜好记性,看了两遍,在地铁上闭目默诵了一路。“庭有嘉树,希冀长相诉。沁香小蕊沐晨露,任凭雨打不顾。簇簇结实如珠,莹莹和润似玉。喜啖美果凝趣,应是良辰本初。”
出了地铁站,一路小跑到家,没洗手、没放下包、没换衣服,手忙脚乱地打开收音机,只听到小雪的告别音:“秘密,不应是伴侣之间情感的羁绊,也不该是伴侣之间牵制彼此的利器,更不应该是伴侣之间伤害彼此的杀手锏。今天故事中的主人公,从起初的满不在乎到最后的郁结在心,终至大祸酿成,该怪谁呢?好了,今天的节目就到这里,明天的同一时间等待各位的倾听。我是小雪,再见!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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