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母真正空闲下来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中途忙得没有回家。
家里博古架上面的东西其实只少了一件,确实是微不足道、无关痛痒。
她问保姆怎么回事。
保姆难为情地推了推时聿,他站出来说是他摔碎了不敢说。
时母不舍得多加责备,这件事情就被轻飘飘地揭过。
她实在太累了,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对,丈夫的死亡、孩子的哭闹、公司的风雨飘摇,其中任何一件单拎出来都足以消耗一个成年人日常的精力,何况三件事情同时堆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甚至多转了一笔钱给保姆,向她这些天的照顾道谢。
事情败露是有多方面因素导致的。
最大的变数在时聿身上。
类似的情景重现次数足够多以后,时聿不再哭闹。因为他模糊地感知到,自己的哭闹好像并不会让自己逃离梦魇。
相反,他开始学会反抗。
从有一天把保姆留在桌子上的手机放进加满水的水槽里开始,再到有一天时母回家发现时聿一个人在厨房搭着凳子拿水果刀。
他从一个极端滑向了另一个极端。
从自我回避变成了向外攻击。
时聿没有揭穿保姆偷东西的真相,时母正常且平静地把保姆辞退,事情被静默地解决。
心理医生再度来到了时家,给时聿又做了一次心理评估。
得出的建议是,不建议时聿正常入学,学校里面混乱的环境或许会再次激发他的攻击性。
他就这样一直维持home school到十四岁。
无聊的回忆停留在这里,外婆翻完了所有的草药,捶了捶腰,直起身子,往屋内走。
时聿还是一位很有道德的“男鬼”市民,于是他又耐心地把自己翻过来的药材翻了回去。
天空依旧呈现出昏聩暧昧的蓝调,就像永远没有截止日期。
谈砚初的身影隐隐约约地从琉璃窗里面偷出来,落下一半的剪影,又被歪歪斜斜地拉的很长,看起来像是正坐在桌子前看书写字。
时聿把最后一片叶子翻过来,无声地拍了拍手,又伸了个懒腰,好似大功告成。
屋内也传来了椅子被推开的动静,椅子腿轻轻地磕在地面上,谈砚初的影子在琉璃窗上前倾放大了一下,又缩小变远。
接着又传来拖鞋趿拉在地面的声音,闷闷的。
时聿原地转了个圈,很吊儿郎当地吹了个口哨。
做完这个动作,又傻楞在原地,好像缺失了一小段记忆,还把年龄往前拨了几岁。
也不知道变成鬼的好处是不是五感通灵,他听到了屋内门把手打开的声音,窗户上面也没有了谈砚初的身影。
谈砚初不见了。
这件事情让他莫名的感到焦急。
他急匆匆地飘到屋门口,试图用手开门。
无果。
他闭着眼睛,试图穿墙而过。
被拒绝。
时聿急得拿头砸门,一个温柔而又有力的边界阻止了他的动作。
请原谅他,他现在是一个“男鬼见习生”。
“啊。”
他听到谈砚初发出了一声又短又急的呼声。
时聿这么久之后,第一次有一点讨厌这样的灵魂形态,让他手足无措。
他开始思考自己是怎么坐上谈砚初的自行车的,又是怎么拿起药材架上的叶子的。想要有实体对实体的接触,好似是来自于自己意念的集中。
那么……
从市中心能够很快地飘荡到海滨公园,似乎是因为他思想无意识的放空。
时聿张开手,手掌握成拳又松开。
如果这件事情能够类比推理,那么自己想要穿梭的距离其实决定于自己意识的边界。
因为他太想做到穿过这堵墙这件事情,他反而做不到。
有边界的事物,你想要无形的穿过他,需要有无边界的意识!
时聿闭上了眼睛,开始强迫着自己放空,又忍不住想谈砚初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会不会很紧急。根据他的观察,家里面就一个谈砚初和外婆,他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可预料的事情,谈砚初应该会需要他的帮忙。
他一面强迫自己放空,又一面胡思乱想。
……
直到他再度睁开眼,在蒸腾的水汽里,和谈砚初“单方面”的面面相觑。
“变!态!——流!氓!——”
时聿绝望地怒斥着。
声音如有实质,那么整栋楼都将震颤。
很可惜,除了时聿一个人能听见之外,声音都隔绝在了真空罩内。
水汽模糊了整个镜子,谈砚初站在镜子面前,对着模糊的人影,不甚仔细地擦着身子。
头发被打湿了,过长的刘海被他用手往后梳理着,露出了精致漂亮的眉眼。
往下是挺拔的鼻梁,和因为温度升高过于红艳的嘴唇。
他□□地站在湿滑的地砖上,兼具着清隽与成熟的身体被温度有些高的洗澡水,熨得整个皮肤都有些泛红。
谈砚初张了张嘴,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喉咙处,像是在感受发声的部位。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如果不出意外,这将是一个漂亮的音色。
镜子上面的雾气凝结得快,消散得也快,隐隐绰绰地露出了谈砚初的身影。
他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又无奈地笑了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平平安安就好啦!”外婆总是这样说。
时聿有礼貌地抬手捂住了眼睛,只觉得耳根都要烧起来。
“下流!无耻!”
他继续愤愤不平地咒骂着,仿佛这样就能宣告他的无辜。
谈砚初动作很利索,很快地擦干了身子换好衣服。在时聿还在怒嚎的间隙,他伸手打开了水龙头,打上肥皂,三下两下把自己的贴身衣服搓洗干净,拧干水,甩了甩,放在盆子里待晾。
拖鞋踢踏在潮湿的地面,溅起些微的水花,他的声音又渐渐远离了时聿。
时聿不想再被丢下,忙不迭放下手,亦步亦趋地跟在了谈砚初身后。
“吱呀”一声,老式洗衣机的盖子被打开,其余的衣服被谈砚初统统扔了进去。
洗衣机旋钮转到一半,机器开始运作起来。
谈砚初手长脚长,一个前倾伸手拿到了洗手台上面的盆子,又拧开门走了出去。
时聿只好又跟着谈砚初溜达出去,他可不想刚进来这个屋子,又被困在这个小房间里。
外婆那间屋子的灯已经暗下来了,老人家总是睡得格外早。
整个空落落的房子里,唯二的活动人口只有谈砚初和时聿。
时聿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谈砚初——
谈砚初出了浴室转头就把衣服晾了,然后又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发了会儿呆。时聿就跟着站在旁边,其实他一身懒骨头也想坐下,但是整个院子里出了谈砚初身下那张凳子之外,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之地!
尽管他是灵魂状态,他也不能允许自己坐在地上!
谈砚初看天空的样子很孤独,天上很寂寥,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恒久而辽远的蓝色。
不知道看了多久,谈砚初终于舍得起身,而后他又转身进了屋子,打开了桌上的台灯,找出上周考试的卷子。
错了一道数学大题,时聿在一旁点评道。
时聿又摇了摇头,这个低级错误在他十岁的时候就不会再犯了。
在长达十余年的home school时光里,在没有游戏机、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同伴的环境里,数学可以说是他难得的精神消遣。
谈砚初写完最后一个批注,又拉开书桌右侧的一个抽屉,掏出里面的一个素色封皮的本子。
时聿眼睛亮了亮,来了兴趣,依靠着得天独厚、不被人看见发现的优势,他凑得很近,近到几乎和谈砚初脸贴着脸。
上面写着长短错落不一的字句。
像是诗歌,又没有合规的韵脚。
谈砚初换了一只铅笔在上面写着,有些字句其实并不美观,反而直白地有些令人发笑。
时聿试着读出来:“小小,小小,你怎么消失不见?”
谈砚初似乎很不满意,那橡皮擦了又改,反反复复直到纸张发皱。
他脸上表情有些难过,又有些泄气地放下笔,收起本子,放进抽屉里。
时聿发现谈砚初的生活其实很枯燥单调,今天晚上海滨公园里的小插曲应该是他这一天中最独特的时光。其他的日子如果拍成电影,只会叫人昏昏欲睡地试图快进。
谈砚初也关掉灯,准备睡觉。房间陷入一片温润的黑,他眨眨眼睛,很快地适应了黑暗,熟练地找到床的位置,躺了上去。
灵魂需不需要睡觉呢?
时聿不知道。
但他还是勉为其难地挤在了谈砚初并不算宽敞的床上。
由于两个人并排着睡觉实在是过于拥挤,时聿又被迫地伸手揽住了谈砚初,依偎在了一起,才能勉强挤下。
天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是蓝色仍旧固执地透过琉璃窗,洒下了一片落在他们身上。
“男鬼”时聿就这样和谈砚初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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