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腿狂奔追上一辆自行车实在过于愚蠢。
在时聿脚步往外迈了两下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一点。
他停下脚步,开始思考自己是怎么从市中心游荡到海滨公园的,又是怎么坐在那把长椅上的。
时聿向来很聪明,哪怕缺失掉了一部分记忆,也没有影响他的推理能力。
他盯着谈砚初被风鼓起的衣摆出神,又努力地把注意力集中到自行车后座上,一股巨大的吸力向他袭来,不知道是不是翻涌的风,几乎把他的灵魂吹散。
下一秒,时聿安安稳稳地坐在了谈砚初自行车后座上。
谈砚初看了眼时间,手表的时针指向了八点,时聿很清楚地听到谈砚初骂了一句脏话,表情变得不是很好。
时聿没想到谈砚初还会骂人,没忍住,乐出了声。
这个笑声本来应该是很闷很闷的,会震动胸腔,然后会透过他们相贴的皮肤骨骼传过去,但是现在这些谈砚初都听不见、看不见,消散在更高维的空间里。
谈砚初只知道自己要在八点半之前到家,不然等待着自己的只有关闭的大门。
他抿了抿嘴,身体向前倾着,很标准的骑山地自行车的姿势,降低着风阻,加快速度,以至于让人忽略掉他脚下的不过是一辆破旧的不值钱的单车。
时聿没有坐过自行车,谈砚初偶然间变换的姿势吓了他一跳,怕自己被甩下去,下意识地伸手环抱住了谈砚初的腰。
也许是他悟到了灵魂与实体之间转换的诀窍,这一次,他的手没有从谈砚初身上穿过,牢牢地抱住了谈砚初。
谈砚初动作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腰间,衣服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回家显而易见是更要紧的事情,他一言不发地蹬着自行车,遮住眉眼的刘海也被风吹起来,向后倾倒着。
时聿明明没有被戳到眼睛,还是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真像个刺猬!”他点评道,有着不合时宜的文学造诣。
谈砚初用力地握紧了刹车,车胎在粗粝的地面上划过,摩擦声尖锐又刺耳。
八点二十七。
他看了眼时间,松了口气。
时聿并没有感受到这个自行车的颠簸,但是他从自行车上下来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个座椅又硬又难受,开始思考下次和谈砚初出行应该坐什么样的车比较舒服。
谈砚初还没来得及擦掉额角的细细密密的汗珠,一道声音就从屋子里传来了:“小初,怎么回来这么晚?”
院子虚掩着的门被打开,站在院子里的是一位年迈的老太太。
“外婆,学校课业重了,留堂回来的晚了些。”谈砚初面不改色地说着谎,一边推着自行车迈过门槛,进了院子。
“哟——”时聿惊奇地叫了一声,这一个晚上谈砚初给他的惊喜可谓是接连不断,谁知道谈砚初还会撒谎!
老太太态度很和蔼,只是说:“小初啊,别太累了,一辈子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知道了。”谈砚初笑了笑,一边说,一边在院子里停好了车。
“晚饭给你留在桌子上了。”
“吃过啦,我先回屋子。”
老太太笑骂了一句:“这孩子……”又转身走向了院子内撑着的草料架,上面晒着她最近搜罗来的草药,打算晒干了给谈砚初缝一个药枕安眠。粗糙有力的手在药盘里面翻了翻,把每个都翻了个面,又念叨着:“平平安安就好啦……”
谈砚初屋里亮起来一盏灯,透过琉璃窗,像蓝调时刻蒙昧的月光。
这所有的一切对时聿来说都很新鲜。
时聿伸手无聊地学着老太太翻草药,草料架有好几层,老人家眼神又不大好,看不见自己辛辛苦苦翻面的药材又被人翻了回去。
时聿一边翻着,一边回忆着自己的童年。
其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他小时候没有正儿八经读过书。时父死后,时家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了草木皆兵的慌乱中,留时聿在家里几乎是最稳妥的做法。
时母已经很久没有管过公司了,那段时间公司上下人心惶惶,她忙得不可开交,幼年的时聿就交给了聘请来的保姆照看。
等到时母能够喘口气,看看时聿怎么样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晚了。
一个拥有财富的幼童,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成年人。
有时候职业道德操守并不足以约束人心。
时父死于一场车祸,在靠近城郊的立交桥上,车流量不大,一辆货车斜斜地冲了过来,把那辆汽车撞到了栏杆上。
几乎是瞬间,时父扭转了方向盘,给了时聿一丝活路。
时父没有交到好运,当场去世。时聿命大,受的都是皮外伤,但是医院里呼叫铃声响起的时候,时聿总会格外的不安。
时母一边忙着料理后事,一边请了心理医生协助诊疗。
时聿对于治疗非常不配合,难以和医护人员建立信任关系。哪怕是经验丰富的专家也难以和他沟通,又因为他年纪小,害怕贸然采取其他的治疗手段造成二次创伤。
最后拖了两个月无果,只开了个病单上面写着,“考虑患儿年龄及创伤**件影响,初期建议暂停积极治疗,保持定期复诊”。
所以时母办理了出院手续,挑了一处时家在泾雾市郊半山的房产,避免了外界的环境干扰;又把家里面所有可能发出类似声音的物品都撤走,包括客厅的电视,音箱,电话,请了住家保姆专职照顾时聿。
时家的公司在市中心,时母那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平日里来回跑根本来不及,只能一周回来两次。
保姆刚被聘请过来还是非常尽职尽责,时母没有和她多讲时聿的具体情况,只说家里面要尽可能保持安静。
如果在家需要联系她,请单独到室外与她通话。
偶然有一天,她的电话忘记调到静音,安静的环境中骤然响起来的铃声吓得时聿不安地又哭又叫。
保姆匆匆挂断了电话,时聿仍旧缓不过神来。
她被小孩闹得心烦意乱,那通电话也不是什么好消息,家里面的弟弟要结婚买新房,父母问她要这些年工作的存款,要是不给就再也不认她这个女儿。她有些崩溃地冲时聿吼道:“不要哭了!”又拍了拍桌子,当作恐吓。
可是,要知道,泾雾的房价并不便宜,她一个人哪里出钱买的下来?
时聿像是按到了某个开关,鲜红的血爬上他的鼻腔,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要哭了!”她又吼了一句,眼神不住地在屋子里面打转。
她记得,女主人说过屋子里面博古架上面的藏品要每天清扫,价值不菲。
她心中有了一个念头,但是那天天气很好,所以没有实施。
半夜,哭闹了一下午的时聿终于安静下来,沉入梦乡。
她坐到客厅沙发,时母常在的位置上,学着时母的样子,望着博古架出神。
时母说最近她要出差谈合同,又给她转了两万块钱,要她这个星期多给时聿做点他喜欢的吃的,多的就算她的补贴了。
“你们有钱人……真是令人讨厌啊……”
她喃喃自语地说着,又哭了起来,同为女人,时母有着她不用费力就能得到的一切。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她父母的视频通话。
她胡乱地擦了擦脸,接了起来:“爸,妈。”
“姐——”
挤进屏幕里面的还有她辍学不着调的弟弟。
“嗯。”
“姐,你钱什么时候给我?”电话那头的弟弟自然地向她开口要钱,又施舍似的拿出自己手机,点亮屏幕给她看了看,“我女朋友,漂亮吧?她说要是我在泾雾买了房就和我结婚。”
她一瞬间红了眼睛:“我……我没那么多钱……”
“怎么可能!”她弟弟怪叫了一声,“我就说你蠢吧,你现在工作的那户人家,时家,你知道吧,泾雾地产大多是他们开发投资的,你在那儿工作,别人洒洒水就够一套房了。”
“是啊是啊,我们家可这儿就一个孩子呢,他可是你亲弟弟。这结婚的事情还是早点定下来比较好,你看这钱要不下周给我转过来?”
“妈,我真没钱……”
“行了,就这样说了,你大不了求求时家,别人拔根汗毛的事情!难道还指望可这你这工作干一辈子啊?”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就挂断了。
她又望着那个博古架出神,和时母不一样,时母是睹物思人,她是在盘算这个能值几两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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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聿第二天起床,保姆对他很温柔,仿佛前一天吼他是幻觉。
桌上放着的食物都是他爱吃的,保姆冲他讨好地笑了笑,跟他说“对不起”,昨天情绪失控。
他不是一个爱计较的人,看在美食的份上,决定大度地原谅她。
吃过饭,时聿坐在客厅一角安静地看图画书。其实他也会想要其他的消遣方式,但是家里的电视也被撤走,一切可能发出类似声音的东西都被隔绝。
保姆从厨房里面端出来一份刚做好的布丁,撒上巧克力粉,蹲在时聿面前:“小时聿,我们商量个事情好不好?”
时聿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她,眼睛又黑又大。
“我想要从博古架上面拿走一样不起眼的东西,如果夫人问起来,就说是你失手打碎的好不好?”她有些难为情,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还是说了出来:“这样的话,我可以每天给你做好吃的。”
通过这些天的相处和观察,她发现时聿的生活相当简单和枯燥,只有每天不一样的食物会让他情绪变化一下。
时聿接过布丁,拿小叉子划拉了一小块下来,不留余地地拒绝了她:“不可以。”他口条清楚,逻辑清晰:“架子上面的东西是爸爸留下的,让你做好吃的是妈妈要求的,两者并没有必然关系。”
直白的拒绝令她脸色青了一下,有些挂不住。
“你很缺钱?”他语气中没有嘲讽和傲慢的意味,只是单纯地询问,“我妈妈给你的工资很低吗,你这件衣服都洗旧了。”
一个成年人最后一道遮羞布在幼童面前被识破,哪怕没有恶意,也极度难堪。
她张了张嘴,有种巨大的无力感,时聿生下来就拥有一切,连问出来的问题都显得轻巧又可笑。她心里莫名地生出一股恨意,几乎要使她扭曲。
时聿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要求:“请你把手机给我用一下。”
她几乎下意识地警惕性拉到了最高,绷着脸,眼神变得锐利:“你要做什么?”
这些日子生活在这里,时聿从来没有试图给时母打过电话。
时聿对于她的紧张十分不解,那时候的他过于年幼,不知道世界上所有的罪恶都被隐藏。他冷静地说:“我要给妈妈打电话……”
“不可以!”时聿话还没说完,就被她神经质地掐住了肩膀,用力地晃了晃,“你听着,不可以!”
时聿不舒服地皱起眉头,抬起手试图把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拿开,再一次冷静地重复:“请你把电话给我。”
或许是时聿冰冷无机质的话语刺激到了她脆弱的神经,她站起身喘着气,颤抖地用手划开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铃声开到了最大,声波在这个空间里彼此振荡。
这一招很聪明、很狡猾,也很有用。
短时间内强烈的刺激再次让时聿崩溃,他背抵在玻璃茶几上,鲜红色的血漫过头顶,尖锐的哭声无声地从嗓子眼里面窜出来。
她艰难地清了清嗓子,说:“妈,我下周就把钱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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