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面太冷了。”灰原戴上橡胶手套，坐在夏油杰旁边：“还是室内舒服……怎么样了？ ”

夏油杰正冻存细胞，他算半路出家，干了很多年还是容易忘记吸取上清液，因此十分小心，含含糊糊带过问题：“嗯……”

前段时间，基地向鉴定机构提交了生物检材，意在确认人鱼的生物学分类，理清亲缘关系，方便后续命名和归类。今天早些时候收到了邮件回复，可他那会碰巧在喂食，完全错过了。

对面的真希插话：“你应该等会的。”

三轮也掺一脚：“又不是第一天人认识，他总是心急地不得了。”

灰原经不起调笑，掩饰尴尬似的用手背托了托鼻梁上的平光镜——防蓝光用的，效果微乎其微，不过还是迷信般日常戴着，图个心理安慰。

其他人早知道他要的答案，却没插嘴，不外乎想逗弄这个年龄最小的同事。

夏油杰没让他多等：“和人类没什么区别。”

他们位于南极大陆的人鱼繁育基地，四面环绕黑色冰洋和翘屁股喷粪的企鹅。

为了与环境融为一体、减少对外界的干扰，基地涂装和周围陆地相同，以灰白色为主，室内温度谨慎地在零到三度之间波动，确保外溢的热辐射和气温没区别。这对于来自亚洲的杰有些许难适应，不过研究的激情足以冲淡这点困扰，毕竟这里是世界上唯一的、也是最好的人鱼研究所，以至于按以他的资质根本不能进来，多亏沾了同学和教授的光——严格来说算是靠着举荐走后门。

基地附近是各国科考站，最近的港口在新西兰，两千多海里，就算坐上俄罗斯最快的“暴风雪 ”鱼雷，也要三小时。到访活物除了同僚和企鹅，大概不会有别的可能，是个做研究的好地方。

不过，老实来说，夏油杰些许不满。

当然不是因为环境，也不是对自己走后门的身份毫无自知之明，而是受够了某些胖鸟。平日里叽呱大叫也就算了，也不知道基地哪里吸引到他们，聚集区越靠越近，一开门遍地金银。

隔壁秦岭站的惠知道为什么，他说石头太多了。

惠虽然研究天体物理，不过对企鹅很感兴趣：“企鹅求偶要送石头，搭巢也要石头……”

人类被规训不允许干扰和阻止企鹅的行为活动，不过就算没有规定，夏油杰也不会做什么，遇到了只能恶狠狠盯着这群……它们通常无知无觉，身下一伏，尾羽一翘，新的抛物线诞生。

陆地上已是生机勃勃，海洋有过之无不及：首先是大团大团赤红的磷虾，紧跟着是海豹、海狮和鲸，它们对海面破碎的浮冰嗤之以鼻，暗流下错综复杂的冰窟和高压更是不屑一顾，或许是这样危险的环境，南极得以保全最后的人鱼。不同于热带海域的缤纷艳丽，它们有着区别于其他海洋人鱼的特征，鳞片和毛发颜色偏浅，甚至有纯白，昼伏夜出，伏卧雪原之上，出没波涛之间。

很可惜，那些美丽的同类早已灭亡。

人鱼的发现距今已有好几百年，在这期间不断被捕捞虐杀，数量锐减，直到最近才获得应有的尊重，成为受保护的濒危动物，但也剩不了多少了。基地干的就是繁育活计，希望这些海洋精灵能重新在海洋中出现。

灰原微愣：“没区别？”

“是的，它们符合智人种大部分的特点。基因相似度超过百分之九十，就算加上部分特殊的序列，也在八十以上。”

灰原没说话了，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任何一个初学者都听过的玩笑话“香蕉和人类有六成的对应物 ”。

多么可笑的谬论，人还是香蕉，肯定是客观存在的。这不会成为哲学问题：人不会因为灵与肉、会不会思考或者社会关系等等缘故变成香蕉。“六成 ”或许能侧面证明基因的高度保守性，但决不能作为人和香蕉相似的佐证……可是这一刻，海里鱼要变成人了？

他说不清会不会宁愿相信自己是香蕉。

等到夏油杰收拾完生物安全柜，见他还是一副大受打击的摸样，随便和其他人扯两句，不多作停留，掩门离去。

夏油杰穿过白炽灯冷漠的走廊，研究所使用西五区区时，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此刻正值半夜。这个点正常都该睡了，可在人鱼的时刻表中，现在天才擦亮，饲养员们也就不得不跟着它们的时间而工作——甚尔奚落他们不如专门设置一个“人鱼时区 ”。

他和其他的研究员擦肩而过，冷得几乎手抖，身上的防寒制服仅能保证不被冻麻木，想要稍微好过，要么偷偷喝点酒，要么每个人都得活动起来。

杰清楚自己是易上瘾的体质，滴酒不沾，只好跑着去往人鱼区。

归属夏油杰管理的人鱼，性格温和，完全不介意各种检查乃至抽血，又是身体健康的雄性，这使得他在基地的日子比较轻松，再去确认一下它的状态，今天的任务就能结束了。

楼梯的尽头往上再乘电梯，整片大陆最为狰狞的风雪猛烈地冲击观察窗，皑皑白雪之中，有个人蜷缩在雪窝中。

人？

绝对是看错了，谁能在这种极端气候下，睡得如此安稳？仿佛躺在壁炉前的沙发上休憩一样香甜，这怎么可能呢？

太违和了。

夏油杰边换衣服边往外看，更衣室安安静静的，只有他一人。

等穿好鞋再站起来，眯盹的身形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惊艳的脸，霸占整个小窗：这个叫人眼前一亮的人鱼，胜雪的发，面庞清晰俊美，有那么点风流人间的味道。可惜性格也像雪一样，冷冷的，从来没见它笑过。

这是一条年轻的人鱼，冰雪的皇帝。

它就这么站着，夏油杰已经足够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