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风。
“当我们提到那个时代，首先想到的是人鱼，它们是那么的熠熠生辉、灿烂夺目，有生之年，这些人始终在为自己所能拥有的吉光片羽而……”
很大的风，在草地上翻滚，卷起衣浪，晾晒的物件上下翻涌。此时临近黄昏，人们的脸庞被夕阳点亮，石墙也变得明艳起来，各式苍老石拱投射曲折的阴影，来自山巅的黄昏余晖像酒一样淌遍大地，远处的苍穹尽是碧蓝之色。
小镇广场人来人往，以往这个点，居民都要抓紧时间干活，毕竟天黑之后的油灯实在耗不起点。现在他们却罕见地放下一切，三三两两聚在这里，围观架设大棚。
原来是途经此地的巡演畸形秀，正在招揽游客，侏儒说门票只要一美元。
是吗？有点贵呢。
侏儒继续说，这次运气好，请到了那个学者，会纤毫毕现地展示一切美妙之处……
“一开始我们管它叫‘peixe mulheres ’，即‘雌鱼’，这是因为它们不会剪头发，”那个人耸肩：“或者只是水手太想女人了呢？谁知道。”
观众们大笑。
“除此之外，还有沿海的居民。他们自古便能识别这种生物，不过更愿意称为‘特里同’或者‘ La Sirène’，你知道的，神话小故事：每当海神出巡之际，特里同们会吹响海螺，赞颂主人的事迹。”短短几句话，他绕着舞台走了一圈，又回到了中央被遮掩的巨物之下。
“坦白来讲，我一直认为这是航行晕船的臆想—— ”旁边的双头人做出两个不同的呕吐表情，大家又笑了，如海浪一阵接一阵：“——只不过沿途停靠好望角时，我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一切的疑惑不过是自讨无趣。”
观众猛然尖叫，破旧的天鹅绒沾染着挥不去的尘，不敢遮掩圣灵的显世，高台上的幕布猛然滑落——神迹降世！
尖利刺眼的光亮袭来，断片、空洞的梦消失了，忘记自己身为观众的惊愕，他挣扎醒来，幻影中的记忆七零八碎，只记得草于舒展的鱼皮下浮现，它们在风中飘荡宛若于洋流中起伏……不，夏油杰最终看到的不是这个，而是更加久远的过去，巨石嶙峋的贫瘠开阔地上，干瘦的树起伏交耸，常年飓风暴雨，虎啸狼鸣般的海浪击碎峻峭重叠的礁石，每到清晨落日，破碎的金光起起伏伏明明灭灭，海洋的精灵破开水面，这是它们难得的休憩时刻……
恍惚坐起，冰冷的四肢僵硬难捱，嘈杂的谈笑似乎穿透时空，学者的声音忽远忽近，边抚摸标本玻璃，边炫耀、感叹，声音清晰地出奇。
他说：“它们不认识上帝，但是每一寸……每一丝……都是神的爱。”
是的……每一寸光滑的肌肤，紧绷着映出微光，是坚韧生命的对人类贪欲的挑衅，还有头发，多像太阳熠熠生辉之下的海浪。
夏油杰的脑海被荧蓝色宝石摧残折磨，一会只能看见剥皮晾晒的眼洞飞起，框住无云的天；一会又反复回放它瞳孔紧缩的摸样，肖似狩猎。
或许不该把鳞片放在床头的，血腥味太重了，让人反胃。
话是这样说，却并没有拿走，他罕见地对此感到困惑。
两天前，人鱼再次给他鱼鳞。这次是真的“给”，不是夏油杰在“笼子”里捡到的。
那日罕见地没有刮风，雪粒的反光让一切过曝，人鱼尾鳍扫起的雪粉扑进栏内，盖一鞋子，好像朋友间的玩笑。
不等疑惑，人鱼的手摸上胸膛，就在惊惧它是否会当场扯出一片时，另一只手猛然伸进来，速度快得俨然是扭断仇敌脖子的架势，把夏油杰狠狠吓一跳：基地实行半野化繁育，换而言之，眼前的野兽随时都有可能暴起杀人。
眼瞳的瞬膜再一次收起，惨白刺眼的陆地上它是唯一的亮色，与其一致夺目的是气魄，那种极其危险的压迫感，能让任何生物肾上腺素急剧飙升。
夏油杰当然不例外，下意识拔腿就想跑，但是他清楚，面对野兽最不该表露的就是恐惧，可惜不管再怎么伪装，生理上还是破绽重重，心跳简直要比蜂鸟扇翅的频率还要高，在人鱼听来，几乎要变成一片可悲的嗡鸣。
它更加烦躁，背鳍竖起，眼瞳也成一条细线，腹鳍两根毒刺都冒出来，手却没收回去。
心惊胆战的夏油杰觉得命不久矣，缓了好一会才注意到，它摊开的蹼爪有东西，一人一鱼大眼瞪小眼僵持好一阵，慎之又慎，才敢轻轻取走，在对方灼热的眼神中不知所措。
这不能怪他，毕竟这鳞片和人鱼身上其他部位的颜色几无二致……不，还是稍微浅一点……
……
三轮眨眼：“你在怕什么？ ”
夏油杰心说，难道不该怕吗？可是诉出口又成另外的问题：“之前的都是在地上捡到的……”
立刻察觉不对劲，这个季节的南极很少有不刮风的时候，而他总是能在地上看见这个“亮晶晶”没被雪埋住，是不是意味着，人鱼每次都是等他来了，才丢到“笼子”里？
他补充：“……伸手还是第一次。”
“你们聊什么呢？”惠走来，靠在旁边剥水煮花生。
乙骨给他的啤酒杯满上：“还是鱼鳞啰，我估计他们这段时间的话题只有这个了。”
惠乐了：“你不是负责人吗？怎么一副置身事外的摸样？”
狗卷哼哼两声：“他下班不聊工作，七海的同事都这幅……呃……”
桌子撑不出他的身体，哧一下就要倒。
“你要不少喝点吧……”
狗卷嘴里忽然被塞进几颗毛豆，但是依旧无法缓冲身体下滑的趋势：“不吃毛豆不吃毛豆……”
惠的白眼翻得要朝天：“你个洋佬怎么什么都过敏。”
“他就是挑食，挑食啦……”
两人架着晕乎乎的狗卷离开，夏油杰的耳朵终于清静了，莫名其妙想起以前看过的中国皇帝小故事，比如工作的时候会要仆从把蝉粘走什么的……
看来中国人对聒噪的处理挺有几把刷子的……
“嘿！弟弟都是主动给我的！”夏油杰都不需要回头，就知道谁也来了。
不是，哥们……谁问你了？
“相处那么久，还没有互相信任吗？”真依看着他，眼神好像在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我只是觉得应该谨慎一点……”
“谨慎也是一种背叛，”三轮点评：“它会伤心的。”
实话实说，夏油杰想笑，他觉得荒唐，难道没人对这些宠物饲主当头一棒“别傻了！它只不过是乱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