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儿童乐园回到家的。至少计程车付过钱,否则那司机一定不会放她进门。她甩掉便鞋就急忙冲去镜前。晚上去圆山,得换身撑得起场面的衣服——不能太素淡,她不是那群干姊妹,还没到安心做大婆、两眼一抹黑交代下半辈子的时候;又万不能太花俏,就算自己是为亮相,客人再如何说也没了老婆,妆扮得大红大紫卖骚,显得她不识趣,还让主人挂不住面子。
思来想去,最终找出从前的一件,孔雀绿地洒金粉缠枝花的旗袍。不是台北有些绸缎庄接缝都对不准花、糊弄人的东西,这件是母亲当年在上海量身裁衣,一路带到台北来的。她跟妹妹成琨打小就听母亲讲:上海师傅做的,才配得上称旗袍!当年好些法国时装屋在上海开业,招裁缝学徒,她找的大师傅就是跟着法国人出师的一批。别说量身的精细劲,光是画纸样和摆花纹,来来回回商量斟酌着就得一週多;钮门也是师傅亲自手开的,苏绣花色是平套针刺上,不露丁点针迹,摸在手里滑得像一匹水,做好上身又亮眼又禁着。
她成人的时候,家里要给她做新衣,也是现在这样四处物色,最终还是觉得都比不过大陆带来的那些。母亲又信不过本地裁缝手艺,托朋友问到一个也是上海来的裁缝,把这件旗袍略改过,贴合成碧的尺寸。试穿那天母亲帮她抚平肩膊,眼光随手指巡过脊骨,最终落到比原先收去太多布料的胸省,叹道:“果然人年轻穿什麽都好看,我只是怕以后儿婿看了,要怀疑我们家不让你吃饱。”
“哎哟,妈!”
“怎么,不愿意听了?”
“我就爱吃家里的,别人家的还吃不惯呢。”
“那爸妈养你们一辈子?”
“或者我找个上门女婿。”镜子里映出成琨,门框边闪过半个身子,还没发育全,比她更像一只细脚伶仃的换毛期鹭鸶。她笑道,“这样不用我离家受累,还多个人一起孝敬你们。找个会下厨的,今天煲鸡汤,明天煲猪脚,也好把成琨餵胖点。”
谁想到她后来真找到了会下厨会熬药、还同在迪化街的,有几次他在药房里煮好药膳送来,上门把汤汤水水转到她家锅里,再捧着砂锅回去,那锅还热着。两人近到如此——并非有意为之,但台北毕竟是个小地方。成碧在包厢里再次深感台北之小。客人是医疗业的吴经理,据说有葡国血统,因此以这年纪的华人来说,脸庞格外红、皮肉格外松。圆山的烧乌参挑在筷子尖,恐怕都不如他面皮垂得多。
但她在看和吴经理同来的客人。好巧不巧,他从儿童乐园回去,也换过衣服了。没一手抱一个孩子,更显挺拔洒落。牛仔服变成通身长石灰西装,深红丝领带打了个十分饱满的温莎结,反光在身前摇荡,活像积了一汪流不去的陈年红酒;口袋巾和衬衣同色,不是呆板的一字,折成正三角锥,从左胸探出雪白的尖尖。男人不像女人能满头满手琳琅,所以对手上那点东西都分外用心:一只迪通拿錶——当然是迪通拿;还跟美国人似的,左手无名指颇郑重地戴着婚戒。他在美国待得久,不只习气和外国人一样,脸上也峭拔了。少年的脸颊如退潮消去,峨眉竦立,在包厢顶灯下越发目若愁胡。
吴经理向她们道:“这是裴先生裴彦先,美国海归的才俊,经营西药的。”又对他介绍,“这是陆经理和夫人,这是王部长和夫人。”各家双双对对的,到了她殷成碧单立着一个,陆太太忙道:“这是我干妹妹,殷小姐。 ”
她见彦先神色似变。原来他以为她已经结婚了,他当然会以为她已经结婚了。除开澳门的客人,他俩竟是席间唯二没有家属同行的,平添一种尴尬。
冷盘热碗都有了,上到八宝扒鸭,一阵此起彼伏的“请——请——”,吴经理起身,亲自挖一块丰肥的鸭脯舀给彦先,问:“裴先生在海外多年,一定想念家乡味了?”
“吴经理是明白人。”彦先答道,“加州算是中国移民最多的了,我在唐人街也吃过不知多少家,但还是滋味不对。”为照顾吴经理,他们都讲国语。
陆经理问:“裴先生是广东人?国语讲得真好。”
“都是我太太的功劳。”彦先说。
“太太是哪里人?”
“她家北平的,但早就移民到美国。”彦先笑道,“我在加州念药学的时候,总去学校华人社团。那里各省人都有,只说广东话不方便,鸡同鸭讲。她热心教我国语,每周末单独给我上课。一来二去,我见面不为学国语,变成只为见她了。”
席间一阵会意的哄笑。
“一来二去,她也觉得不对了。有一次上课,她问我:‘彦先,’”他模彷她用北平官话称呼自己名字的口音,学得唯妙唯肖,“‘我教你国语这么久。你一开始进步飞快,怎么教到现在,不只没再长进,还说得越来越磕巴了?’我知道瞒不住了,说,还不是想多和你说上两句话,才故意装不会。”
陆太太笑出了眼泪,侧身看陆经理道:“听着倒像我家这位先生,看过我演的越剧,来后台约我去跳舞吃夜宵,都用上海话!”
“之后就结婚了?”吴经理问。
“我毕业就结婚了。”彦先说,“我以前在文学院,半路转的专业,毕业晚一两年,幸亏她等得住。”
吴经理赞道:“这么说,裴太太眼光很长远了!”
“是得感谢我太太。不会国语,生意谈不通,药怎能卖得出去?”
陆经理举杯笑道:“这才叫当代严兰贞、穆桂英!我敬裴太太一杯,裴先生得代夫人干了。”陆太太剜他一眼:“我们这里说多浑话,到时候喝得裴先生找不回家,人家太太要‘盘夫、索夫’了!”
所以陆太太并没把越剧忘乾淨,只是不登台,用到了别的地方。成碧想。
吴经理又问:“怎不把太太一起带来?”
“裴先生有这么好的太太,一定当成宝,藏在家里生怕别人偷去!”
“不敢不敢。”彦先连连摆手,笑道,“她一直住在加州,刚搬到台湾气候太湿不习惯,水土不服,这几天有点懒得动弹。我就不叨扰大功臣了。”
成碧从不算顶大方的人,但听到彦先说为了太太学国语,从学校恋爱结婚到儿女双全,夫妻想来感情很好。再僭越些,可以说她如果成了裴太太,他也必定一心一意。这样想着,她居然平白感到安慰,知道自己至少不是白为他蹉跎,只是福气被另一个女人占去了。彦先要是成了浮浪的人,她会看不起,那比求不得更让她难受。
陆太太大概怕冷场,黄了她牵线的计划,见成碧一反常态话少,留心来招呼她。陆太太今晚穿了一身黑地牡丹花色旗袍,钉金绣的金蕊金叶子,红牡丹大团大朵地攒满全身,从领子开到膝上。她腰身比从前做花旦时圆滚一些,因此衣裳剪裁格外用心思,没做时兴的短下摆短袖,而是稍长了几分,遮住膝盖下最易显粗笨的地方。月亮袖绷着她酥酪般的臂膀,戴缠丝金镯子的那隻手勾着成碧的胳膊,为她杯里斟满,道:“成碧,我们姐俩上次打牌没尽兴,这次你可得和我喝个双盅儿。”
她刚端起杯,陆太太又转向桌首,冲吴经理笑道,“吴经理,别看我这妹妹苗条得林黛玉似的,也是一位巾帼英雄,喝起酒谁都不输的。我们姊妹喝酒从不心疼,您也别放过她!”
成碧只好随陆太太一仰头干了,自己的翡翠镯子跟金镯子擦到一起,在她视野里撞出串火星,落到眼底下燎得四周发乌,更往下胃里是酒在烧。她没禁住,心里依次骂了通在座主客的老娘。她起初学喝酒时,两杯下去就不省人事,后来被人教,去酒场前先冲一杯麦芽粉喝,能撑久些。全怪儿童乐园那一遭,给她惊得魂飞天外,再出门时竟忘了麦芽粉的事情,空着肚子就去赴会了。恰似关云长人到东吴才发现两手空空,把青龙偃月刀忘在营地。
成碧夹两口菜吃了压住,又一杯下去,感觉椅子上都长出了钢针。席间都是眼睛,她不便耍滑往酒里掺茶水,陆太太又慷他人之慨为她夸下海口,这下推说不能喝也没人信了——或许只有彦先信,他俩还好的那时候,自己滴酒不沾,但他在这事上说话算不了数。
她殷成碧岂能因为几杯黄汤丢脸?陆太太组局把她叫来,她要是一杯倒,当着各家客人给做姐姐的拆台,像什么话,陆太太回去不知道要怎样讲她呢。她那样的女人,从小吃童子功,在戏台上假笑拿乔,有朝一日山鸡翻身做凤凰了,更怕跌份子变回原形,处处要看自己强过别人。说到底她也不易,男人则好做得多,他们到哪有陆太太这样的捧着,只会信自己一定强过别人。
又如坐针毡许久,成碧借口去洗手间失陪,出了包厢门,狂奔进洗手间就吐。方才没吃多少的菜和灌的酒,没待熟又返出来,在喉间刮起酸风。呕完吐一口唾沫都像带着辣味,火剌剌地刮嗓子。
许久不用这招了,没想到各桩事情碰到一起,她也被逼到如此境地,让她觉得自己还是喝白酒会嫌辣的鸡崽子。
她出来在洗手台整理仪容,又一阵酸水涌上来,猛得来不及跑脱,身子往前一捣,对着洗手池便又吐了。这次吐完才清明些,她开水龙头冲洗满池狼籍,正扶着池沿喘气,抽纸巾擦去纵横的眼泪口水,背后突然伸来一双手,帮她撩起耳边脸前倾覆的头发。
眼前交错遮挡的头发被掀到后面去,镜灯的光重新洒下,照得台间和那左手上的婚戒一片亮堂,照得成碧心里也死白一片。她差点就又要在心里痛骂彦先的老母和祖宗,但蓦然想起,自己甚至不知道他母亲是否仍在世,于是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她略直起身子看向镜中,彦先在她背后,被挡住下半脸。镜子里看不到他的小胡子,只有上半脸,乾淨的额头、惊讶挑眉,乍一看小了许多,像平白减去十数岁。她恍惚错觉,以为是青春的彦先,在她第一次试喝药酒喝吐那次,帮她在水槽前撩起头发。
然后成碧想起来他终究不是,厉声道:“你在这做什么?”
“我来……上洗手间。”胡说八道,她没见过哪个内急的人能像这样站得住。
“我弄好了,你放下。”
他放开了头发,仍然郑重的手。头发一归位,她气也泄了大半,再撑不住方才喝问的样子。喉咙里还在烧,也提不起声调。
轮到他了。
“你以前不喝酒的,怎会把自己灌成这样?”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她想。
还没完。“我以为你在台湾这些年,不说飞黄腾达,找个知心的人,过上好日子总不难。怎么会……”
她没有说话。她知道彦先还有一个憋久了的问题,最后一口最呛人的胆汁。
果然。
“当年你明明早和我说好的,成碧,”他问,“为什么没有跟我走?”
附注:
《本草纲目》钦定四库全书本,草之四隰草类上五十三种,“续断”,释名:属折(《本经》)、接骨(《别录》)、龙豆(《本经》)、南草(《别录》)。时珍曰︰续断、属折、接骨,皆以功命名也。
宋李光《次韵补之药名十绝》:风外笛声闻续断,海桐摇落夜敲砖。宋洪浩《药名一绝》:独活他乡已九秋,刚肠续断更淹留。
严兰贞、盘夫索夫:《盘夫索夫》为越剧《十美图》中一段。剧中曾荣因父亲被奸相严嵩陷害逃亡在外,被严党鄢茂卿收为义子,并与严嵩之孙女兰贞结为夫妇。兰贞曾因曾荣不与其亲近十分丈夫,后盘问得知曾荣身世,深明大义,力图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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