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拧紧,最后一滴水坠下来,在两人无话的沉默里不啻于撞响一记警钟。她看着镜子,彦先从镜子里目不转睛看她,竟像铁了心要等她作答。成碧下意识想放声尖笑: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明明约好了、但在他出国的时候没跟他走?——这要她怎样回答?不如掰开了从头算,三界、四大洲、二十八天、六十二种有情,为什麽她偏偏就跟他裴彦先看对了眼。他俩第一次牵手,都不是现在小男女们谈恋爱:又是长椅上头靠头又是坐单车后座的,一碗面都没吹凉的工夫,眉来眼去拉完手就摸腰。他俩第一次牵手还是他给她把脉——把脉!
那是高中时暑假,家里要煮药膳,打发她去抓药。同乡前几天刚和母亲推荐同一片街上裴家的药行,说医师不欺客,从不给下脚料;加上同为外省人,也该彼此帮衬。入门便见正对面的百子柜,满墙密密麻麻的抽屉。墙角一台小风扇转来转去,柜台前趴着一个人,正捧着部厚医书读得入神,门响都没听到,直到她走到柜台前才发觉,忙站起身问候:“您要什么?”
原来是个看着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人,薄鬓发、削眼角,短袖衬衫。走近了面对面,风扇忽地把他身上的气味全扬进她鼻子,丝丝皂粉味,混着薄荷油和龙脑香,和他黑白顾盼的眼睛一样分明,腾地扑上天灵盖冲开了暑气。她心情也不自觉明朗起来,对他笑道:“我来抓药,你家医生呢?”
“我就是医生,今天当班的。”
她没料到这一出。心里想的医生该是个穿盘扣的白胡子老头,仙风道骨,两手像鸡爪;或起码是开始谢顶、不苟言笑的中年人。
“可是你……” 而不是像他那样显小,站起来不比她见高,像个药房小伙计。“我找裴医生。”她回想爸妈教的名字,“裴医生在吗?”
“我就是裴医生呀。”他笑着指自己衣服上别的名牌,蓝水笔手写的三个字:裴彦先。她撇嘴。手写算不得什么,学校发要家长签名的考卷和通告单,不也有人自己彷冒笔迹签上充数?多半是小伙计趁医生不在,偷拿了他名牌顶替,过过干瘾。但成碧没立刻揭穿。她倒要看这小伙计有多少本事、什么时候会盖不住出丑。
“要一帖四物。”
“家里煲汤?”
“是。”
他没再问,回身拉开抽屉挨个抓药:当归、白芍、川芎、熟地。两手上像长了眼睛,不用细瞧,就摸得到哪一样在哪处抽屉。待配齐了,他把药排在柜台纸上,取一支黄铜小秤来称重,称好包起来,包一样看她一眼。
“看我做什么?我又不会跑了不给钱。”
“望闻问切,看是第一步。”他竖起一根指头,“不要紧张,我是看你气色。”
“不必。”她偏开脸笑道,“我来买汤料煮鸡汤,又不是问诊。”
“四物鸡汤是药膳,药食同源,补养都是一回事,医师都要管的。”
嘴还挺巧,成碧忍笑想。
四样都包好了,他掀起医书拿到旁边,手一滑,书里夹的小册子抖出来,掉到柜台外。
“麻烦你……”他要她帮着捡,突然又自知失言般闭嘴,伸向柜台外的手收回去抓抓头发。她觉得奇怪,捡起册子翻开瞥一眼,以为会看到满纸天书,却见上面写道:“……这铜尸生性残忍,敌人越强,他越是要使他们死得惨酷。”
她下意识跟着读出来,“何况敌人伤了他爱妻,尤甚于伤害他自己。黑风双煞十指抓人的‘九阴白骨爪’与伤人内脏的‘摧心掌’即将练成……”
她打住,瞄“裴医生”一眼。自从进店,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面露窘迫、眼神游移,心下好笑。
“哎哟,裴医生。”她拎着那《射雕英雄传》在他眼前晃,故意把裴医生三个字喊得字正腔圆,个个铿锵落地,“请教一下,我怎麽从没听说过还有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这两味中药?您看的什么医书?”
他夺回书,眼睛又一转。后来成碧知道,那是他脑子里冒歪理的样子。
“也不能说《射雕英雄传》就和中医没关係。你想想,黄药师就有九花玉露丸和无常丹,他都叫药师了……等等,你看过吗?”
“东邪嘛。你们医生就学他?”她嘁道,“医术再高明,也没救活他老婆。”
他急道:“那怪他不懂体贴,丢了《九阴真经》就发疯,老婆怀着黄蓉还得给他默写,劳累过度才……”
“行了,裴医生。把药给我,我得回去了。”她已经拿出口金小包从里面数钱。
“你等等。”他招手,回身拉开百子柜,抓一把干红枣,急急包了一起塞她手里。
“这些送你,刚才的事……别说出去。”他压低声音道,两人距离不觉更近了些,“我爸爸不准我坐诊时候看小说,这是我偷偷攒零花钱租的,他还不知道呢。”
“这么快就贿赂上了?”她看他忙把武侠小说塞回去,乐道,“你白送我东西不是折本?这种事情多来几次,你家药行就开不下去了,到时候看你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佯怒道:“你数学好,你会算,怎麽不来做会计。我为了联考还要突击数学呢。”
“你也是这一届考?”
“我明年考。那你比我高一届。”他好奇道,“你不会真在考商科吧?”
她摇头:“我在乙组文科。”
“我也要考乙组,我想去国文系。虽然家里还要我学中药,但辅修也有办法。”他眼睛突然更亮,“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说不定能当同学呢。”
他彻底不装医生了。她暗觉好笑:“殷成碧。殷红的殷,碧绿的碧。附近的布行是我们家开的。”
“哦,殷同学。还是说该称呼你殷学姊?”
这就给他叫上了。“所以你真名叫什么?裴医生今天去哪了?”
“我就叫裴彦先。”他笑,“你要找的裴医生是我爸爸,我还在见习。”
“哦,你是小医生。”一声小医生叫得他有点窘,两手插在裤袋里搓来搓去,但没再反驳,算是应下了。
后来在台大,两人已相当熟悉了,彦先才坦白:“我第一次见你就总想多看。我坐诊的时候,爸爸就在楼上歇着。如果我遇上拿不准的,或者客人有需要,可以随时叫他下来。但我没叫他,不然他下楼,给你抓完药你就走了,没机会看你。”
“滑头,还说什么望闻问切,全是哄人的。”
“也不全是。”他正色道,“也能看出来点名堂。”
“你倒是说说,看出什么了?”明明是她初见就发现他在坐班时偷看小说。
“看出你漂亮。”
“少来,不是这个。”学生路过,不论男男女女,多少要往他们这里看一眼,有的匆匆走远了还偷着回顾。她知道他们相貌如何,用不着医生开药方诊断。
他又开始不好意思:“看出来你气血不佳,多半失眠肝郁、手脚冰冷,而且……”他声音越来越小,“经期不调。”
“好你个裴医生!”她窘极反怒,扑上去扯他耳朵,“见女生第一面,对着不认识的人就想这些东西?药行天天多少女客人,你见哪个都这样想?”他俩在流苏树下,撞得树梢花序乱颤,像他们长这么大都没亲眼见过的雪,在头上纷纷扬扬然而不落。
他后仰躲开,两臂一挡,把她的手抓到自己手里:“你那天说要买四物,也是补血调经用的。而且四物活血,那期间又不能用,我就想,是不是你或者家里谁刚来完,才来买药补……”
“那你送我红枣也是因为……”
“也是。补血的嘛。”他眨眨眼睛,向她邀功。“我又不是见哪个女客人都折本送东西。你就说,是不是对症下药?”
“我真没办法了。”她好不容易把手抽回来,作投降状,“全被你说中了。”
“所以四物是给谁用?你还是家里人,你妹妹?”
“是我。”她翻白眼,“全家就我最虚。”
成碧立在洗手台前,感到无力。女人身上的痼疾和血流,他初见时都能看穿,她在他面前似乎没有秘密。曾经觉得这是福气:有个人这般懂自己,比她自己还懂体内阴阳五行的运化,用不着说话或者眼神,就知道该用哪一味药贴补或疏通。世异时移,福气现在变成凌迟,岂止像赤身露体,剥去的不只有衣服还有一身画皮,连经络穴道都摊开了在他眼前,一本只待去读的大字书。即使她再把头发散下来遮脸,也遮不住四散的困顿、躲不过镜子里彦先的眼睛。望闻问切,他看着她,然而看只是第一步。
“你本来肝脾就不好,不注意补养,还喝这么多……”
“我今天疏忽了而已,没做准备。平时不会喝这点就醉。”她辩解,没说疏忽是因为早些在儿童乐园,被他带孩子的样子惊得。但游乐园大家都能进,她总不能禁止谁人带小孩来玩,只能怨自己运气不好、风声鹤唳,怪不到彦先身上。
“平时?”他声音不觉高了,“你根本不能喝酒的,成碧,你从前一点都不喝,怎麽就变成‘平时’了?”
“那是从前。”她终于说出来了,他也顿时像泄了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这样。”他打了个空虚的手势。不怪彦先词不达意,是想说秦楼楚馆,抑或是章台、金谷、崔女郎窟宅?成碧曾经也是国文系的,现在照样概括不好过的哪种生活。她只清楚一点:那不是她以前和彦先说好的。
但也没有办法。方才饭桌上宾客都不知他俩曾认识——岂止认识的程度,因此她和人敬酒、干杯、喝双盅的,都轮不到他插嘴。但他泄气什么?她不明白,这里横竖没他半点责任。他甚至没随着起哄灌酒,仅凭这一点,就该她觉得感激。
“哪来这么多为什么?我自己乐意。”
不知是不是残酒导致的幻觉,她似乎听到了彦先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但她头发妆容整好了,觉得再度理直,终于转过身来面向他,“倒是您,裴先生,又不是我娘老子又不是医生,平白无故追着慰问是为什么?您要卖药就回桌上,我们敞开了谈。别在洗手间和单身女的拉拉扯扯。我没关系,我已经这样了,但您有家有室的,被人看到会笑话!”
话甫一落地,酒也全醒了。她见彦先逐渐面有愠色,但也只是愠色。他没法反驳,因为中药行早就不开了,他的确没做成医生。这关头上,她心里还有个小小声音,不知从哪冒出来,悄悄说:生气也伤肝。
“那好,我们回去。”他抬脚就要走。
“不,你再等一等。”她突然劝道,“我先来的,就我先回去。别让人见我们一起从洗手间回来……显得奇怪,会有人多想。”
两人终于达成共识。他会意点头,收住脚在原处站定,示意成碧先走。她回包厢时,故意一路重重落脚,将鞋跟踏得铮铮作响,昭告不知何处的耳朵此处只有一个人的足音。到半途她偏过头回望,彦先仍然在原地,没有丝毫要挪窝的意思,他果然是专门跟来,不是碰巧前后脚去洗手间的。只听他又拧开水龙头,冲得哗哗作响。片刻关上,重再拧开,关上拧开如此反复,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附注:
《本草纲目》钦定四库全书本,草之六毒草类四十七种,“半夏”:五月半夏生。盖当夏之半也,故名。辛,平,有毒。半夏能泄痰之标,不能泄痰之本。
唐王建《寄刘蕡问疾》:赊来半夏重熏尽,投着山中旧主人。唐张籍《答鄱阳客药名诗》:江皋岁暮相逢地,黄叶霜前半夏枝。
唐张鷟《游仙窟》:承闻此处有神仙之窟宅,故来祗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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