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吐得太狠神经暂时麻掉了,吐完又几杯下肚直到散场,成碧都没再觉得烧过,更谈不上醉。彦先过一阵也回到包厢,和吴经理你来我往聊得火热,一个讲美国,一个讲葡国。在座没出过洋的如听大城讲经,只觉天花乱坠,不知两地有多少对应,却见吴经理竟讲得动了真情,落下男儿泪来,本就红的脸膛过了酒,又用力擦眼泪,直抹得眼圈像两座火盆。
“彦先你是明白我的,我们这种人在外,打拼不易——呃!”吴经理抽得一口气没上来,打出猛嗝,“像我呢,因为一半是客家人,混血,在葡国没少被人给眼色看、叫‘清国奴’!可清国都亡了多少年啦?到了这边又怎样?一半是葡国人,被人当红毛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呃!”
“当心身体,吴经理。”彦先拍他的背,柔声劝道。他倒是清醒得很,成碧和陆太太对视一眼,都没明白彦先怎麽被吴经理划成同类:他明明是广东人。
因为忙着和彦先慷慨不已,这顿晚饭吴经理并没和成碧牵上线,陆太太大为惋惜。临行时在圆山门前,陆太太半个人坐进了自家车厢,身边计程车和公家车来回交错闪着车灯,仍拉着成碧的手依依不捨道:“殷妹妹,这次是我不周到。”
“哪里的事,陆阿姊。”成碧笑道,深感逃过一劫,面上还不能喜得太明显,“阿姊为我这麽费心,我该感激才对。”又和陆太太约了下次打牌喝茶才重获自由。她在原地挥手送别陆经理和吴经理的车,四下互相道别的人中遍寻不见彦先,他大概早早回去了。
待自己也归家,成碧第一件事是踩上凳子,从书柜顶层找一只旧书箱。顶层最里侧是她和成琨的中学教材和练习簿,外侧父母的旧杂志摞出几座山,她试着从中间抽一册,杂志到柜顶塞得严丝合缝,根本抽不动。不到要找东西时,不知道家里有多少旧物。她从不记得要卖旧物处理废品,即使杂志里印的外国时装早已过时。
但她记得书箱里有什么,终于找到:大学课本最上方,是几册订到一起的笔记簿。箱子里狠命塞了几大包樟脑球,笔记簿免于虫蛀,只是陈旧,封面红褪色成灰、校徽烫金磨尽。翻开便掉出张旧照片,是她和彦先——只可能是和彦先。拍得并不十分成功,她眉眼有点皱巴,像是被太阳照得睁不开。两人背后是台大正门,两列大王椰子树招摇在头顶。
相纸背面两人各自题了名字:殷成碧、裴彦先。在笔记里夹久了,也沾上笔记扉页的墨迹,同样褪出焦褐色的蓝墨水,二人署名:作者裴彦先、殷成碧。再翻一页是彦先写的章回目录,从第一回一口气列到八十回,然而只有二十回填了标题。
适才在圆山,尴尬归尴尬,她其实也有些期待彦先多追问一句,让她归还他没写完、阴差阳错在她这里扣了十年的武侠小说。成碧再有一万个不忿,物归原主也天经地义。但他没有。
她冲着彦先喊他不是医生,没被反驳,但她竟不知道他连小说也不写了。
成碧认识彦先后,再一次在药房之外见到他,是报纸上他的名字。她升入大学一年级时,彦先开始在本地报纸上发表文章,多是散文和新诗投稿,偶尔写旧体作,填一些“云台拜将”“扶风豪士”的古调。版面虽小,拿稿费也算是在涓滴处养家。她想起他在药行偷看小说、说想去文学系的样子。当作家听起来艰辛,先靠文字拿到钱,才好糊父母的嘴。
一份报纸家里传着看,轮到她的时候,成碧往往略过头版,在父母妹妹眼皮底下,找文艺版小方块里油墨印的彦先的名字,偷着多看两眼。父母有时看过也提到他,说这作者是药行的儿子,真有出息,听说成绩也相当不错,发心要考台大。四邻多有年龄相近的孩子,彦先的成绩动态是巷谈中的通货:他第一次模拟考,六科分数在建国中学乙组领先,甩第二名十几分。因为是文科组,志愿报不了时兴的电机、资讯和土木,也报不了医学院,和家人商量之下,决定首选志愿填外文系,懂得英语以后好找工作,其次才是国文。
不知为何,彦先的名字乍一出现在父母口中,立显陌生,简直是另一种方言,因此格外如雷贯耳,让她心惊肉跳,好像怀揣秘密,突然被别人拿出来放到光天化日下讲。有时听这些话,她又莫名其妙心里发酸、发堵,像裴彦先三个字由手写名牌变成铅字印刷,他就突然成了自己不认识的人;像小时候逛集市买气球,正抓着气球高兴,线突然脱手,气球飘悠悠飞了,升空变成红色小圆点直到挂上树梢,引得旁人纷纷仰望。她拿不下来,只能举着头看,看得眼睛被太阳照酸,鼻子里痒得像有蚂蚁在爬,一个喷嚏飙出鼻涕眼泪。他明明是在药行里和她交头接耳偷看小说的小医生,忽然豹变,被街坊闾巷乃至整个台北瞩目,荣升一个众人口耳共享的作者,而她居然不是先于他人第一个看到的。
后来她明白这种情绪叫嫉妒。
彦先忙联考,高三一年很少出台坐诊。那时她已揽下家里抓药的活,临近联考那几个月,去过几次药行,都是裴医生本人在。据说彦先是晚来子,裴医生倒是很符合成碧对中医的最初想像:头发已经花白,两道法令纹如石刻。不同于彦先的衣服闻起来是薄荷油和樟脑,他褂子上有更持重的药味。但之前见彦先太多了,她变得看不习惯年长的中医。
裴医生话不多,看诊开方抓药,靠一双手动得飞快。如果遇上他看诊后不得不多费口舌的场合,才是情况严峻需要警惕。只因成碧是邻里熟客,又同为外省子女,他偶尔抓好药寒暄两句,有一次问她:“你在台大?”
“是,刚读一年级。”和彦先的投稿登报一样,谁家孩子考上台大、交大和师大,都是共享的知识。
“你念什么专业?”
“我在国文系。”
“国文系。”他又问,“你知不知道外文系怎么样?哪一个更难考?”
“都很难考,外文系考进去,英文的课业更重,很多人说做英文系的学生更难。”她如实相告。
“我想也是。中国人多学一门外语,肯定是更难的。”他点头,若有所思,把药交给她的时候眼神飘远,脑后似有一根丝牵着,不住想往回看。
成碧很少见裴医生神情如此,猜到彦先正在楼上。不知他在补英文还是数学,总归又要挑灯战到深夜。她想说,没关系的,不用太操心。即使是台大最难进的专业,每届招收的前四五十号基本都是建中校友开大会。彦先本来就在建中,成绩又顶尖,怎么可能考不进?她如此想着,不知是为裴医生定心还是安抚自己,但说多了又显得奇怪。未婚的女学生不好像主妇们一样,见谁都太熟络像母鸡展开翅膀,将一条街都列入自己的管辖范围。
于是话到嘴边变成:“谢谢,我走了。”随即她推门离开药行,背向楼上一牆之隔的彦先走远。但她有几次从学校晚归,街上商铺都已关张,四下都寂,唯见几家二楼亮着灯,一格一格的小窗子,知道其后都是要联考的高中生,其中有一个是彦先。
七月上旬两天联考,时天大暑,考试也是烤人。街上有几家店铺为了亲自送考,甚至闭店。家里要买莲心和甘草,成碧想着彦先也要联考,药行大概不开了,路过却见裴医生仍坐在正当中。
她便进去抓药,见他仍然寡言,忍不住道:“今天联考第一天,我看好多人都去送考????”
“彦先不让我们送。”他笑答,有一点自得。这时她发现父子俩的确相像。
“伯母也没去?”
“他说不用麻烦,让我们考完等消息就好。再说,药行还是该开着,说不好什么时候有人来。”
考完后一天,彦先重又出现在药行,接了裴医生的班。他头发长了些,仍穿着建中的制服衬衣,左胸绣着已成过去式的学号。她特意扒在门边瞧他这次有没有偷看小说。他手上没拿书,竟是在柜台上铺开了笔墨纸砚写字,正挽着袖子磨墨。纸上前几列是十分端丽的柳体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到“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突然拦腰截断,变成重复写他的名字,三字来来回回越写越飞:裴彦先裴彦先裴彦 先——
“裴彦先。”
“你来了。”他忙把墨放下,纸来不及收起,只能让她倒着看满纸的名字。
“你考完了?”话音未落她就在心里啐自己,明知故问的蠢话。
“考完了。”彦先笑道,好像只是过了一场段考,和以前无数次没有任何区别。他太笃定,让成碧心里突然荡了一下,像踩空台阶,本来酝酿好婉曲询问的话,都不再有必要。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考八股文?”
“是我爸的主意。他说我该继续练字,免得以后写方子写急了,别人看不懂。而且我也在想????”父子一致的自得,“以后万一成了作家,要签名的。我在练签名。”
成碧噗嗤一笑:“我看到你登在报纸上的文章了。”
“你觉得怎样?”
“你应该来国文系。”
“外文系也很好,我可以自己翻译自己写的小说。”
“你写小说?”她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我以为你只写散文和诗。”
“看多了武侠小说,自己也想试试。”彦先总是这样,刚用得意的神气说出近乎狂妄的话,立刻又垂下眼睛,从睫毛底下用那双笑眼看人,跟一句轻描淡写,似是在自谦。
“你开始写了?”
“只有一点,我还在学。”还有他知道万事尽在掌握时露出的虎牙,“放榜后就容易写了。只要我名正言顺考进台大,看武侠小说就不用偷着摸着了。”
成碧本来想说,祝你成功考过。但也许祝愿是不必要的,从那一刻起她对彦先生出近乎迷信的信赖。他对自己所梦想的都志在必得,所以她自然也只接受一种结果,改口说:“等写出来记得给我看。”
他答应很爽快:“当然。你可是国文系的,我要你帮忙把关呢????对了,”他突然一敲桌道,“你要什么?只顾着聊闲话了,差点忘了问。”
要什么?成碧也被问住了。前几天刚找裴医生买过,她今天根本不是来抓药的,是两只脚有鬼,自顾自把她带来,不知不觉就进了药行、从联考聊得离题万里。她忙越过彦先看他背后的百子柜,想随便凑个答案,然而满墙药名看得眼花。情急之下,她想起上次买的药方,脱口而出:“要????莲心和甘草。”
“煮茶?”
“对。”她只能答应。
“那我给你少抓一点。”彦先不疑有他,用和裴医生如出一辙的姿势开百子柜,取莲心和甘草,很小心地数出来一撮上秤,“莲心很寒的,别喝太多。”
“????谢谢。”她只好说。
“没有的事,医生的本分。”他摆摆手,她莫名又觉得很潇洒。
后来真的看到了他的小说,成碧更相信从医和从文本为一回事。就算只是见习医生,彦先坐在一整面百子柜前,按心里默记的秘笈,拉开各个抽屉找出药材按比例配好,也像是掌管一整个世界的规则。他夹在医书里看的武侠小说不也是这样,上天下地都由作者一人安排?古书里写,山中的肉灵芝以小人乘马的形态出现,食之可以长生不老。也许某个放着灵芝的抽屉就通向这样的世界,菌芝的精怪乘马打仗,有它们自己的演义和通史。而锁钥机括尽在彦先手中。
放榜是八月。联招录取结果宣读那天成碧在家,说是帮着打扫厨房,其实手头不知道在虚忙什么。她一直支着耳朵听广播,把声音拧得极响。开始宣读联考录取分数时,她正端盘子整理碗柜,听到那些数字手哆嗦得抓不紧,一摞碗碟捧在胸前,哐啷互撞,直传到院子里正晒衣服的成琨耳中。成琨还要一年才联考,听广播开得热闹,以为长姐在给她鼓动气氛,也没说什麽。直到宣读念到文科乙组,成碧心里又一激灵,盘子差点脱手摔碎,在家中再待不下去,借口说朋友有约,出门跳上巴士就直奔台大。
这一天巴士好像格外拥挤,一席座位也无,她只能一路站着摇晃颠簸。司机开车也毫无章法,过弯猛得整车人前后左右乱甩,成碧一颗心险些也被从喉咙口甩飞出去,忙腾出一只手捂住口鼻。车厢中挤逼的肩膀里有几个高中制服,除了建中还有大同中学。难道这一车人全都是去看放榜的?其中有多少报了文科乙组、有多少在和彦先争?迎面挤过来一面建中制服的肩膀,汗味扑鼻,她希望他不要考过彦先。
台大的榜单拉在校门旁。隔着椰林大道前那条斑马线,成碧远远地看到了彦先,今天他有父母陪着看榜,但他们之间还隔着数层来回蜂涌的头顶。日光太盛,照得数尺长的大榜一片雪白,竟看不到上面满当当的名字。人群像烧开的水一阵一阵爆开议论,头顶上大王椰子树叶片摇啊摇的,往地面抖下乱舞的光斑,遮不住丝毫暑气。她感到一股火往头顶直冒,想拨开他们挤进去、想喊话问哪一面是外文系的榜。然而她已经是大学生了,没有别人手上挥舞的粉红色准考证,也不是考生的父母血亲,在这里做什么?成碧自问,她是——
裴医生突然从人群中脱出来。他选一处角落站定,掸掸衣服,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烟盒,没急着走,也不像另一些人在墙边顿足跺脚。成碧见过裴医生抽烟,但记得他节俭,一向只抽手卷烟;在市集也几次遇到彦先的妈妈,买过饮食日用还去买烟叶子。这是她第一次见裴医生抽店里买的香烟:从胸袋里拿出结结实实的纸盒,摇出一支擦火柴点着了,衔进嘴里深吸一口,扬起下巴,屏气眯眼再吐气,一口烟缓缓散进上空。椰子树沙沙作响的声音似乎顿时冲淡了许多。
他抽得极自在,那口烟长得母子二人都走出来看到了成碧。彦先向她招手,她走过斑马线,听彦先对父母道:“爸爸,妈妈,你们应该见过的,这是台大的殷学姊。”
附注:
《本草纲目》钦定四库全书本,土之一凡六十一种:墨,松之烟也。世有以粟草灰伪为者,不可用;须松烟墨方可入药,唯远烟细者为佳,粗者不可用。辛,温,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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