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食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锁上工作室的门,将一室的寂静与墨色关在身后,左近并没有感到解脱。

城市的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卷起地上几片过早凋零的落叶,蹭过她马丁靴的鞋边。

她拉紧了身上那件旧黑色皮夹克的领口,金属拉链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空旷的街角显得格外突兀。

她没有直接回家。

那个所谓的“家”,不过是一间租来的公寓,陈设简单得近乎寡淡,与工作室里那种充满个人印记的、近乎侵略性的表达截然不同。

那更像一个临时的栖息所,一个用来睡觉的壳。

街角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亮着惨白的光,像深海之中一座孤零零的灯塔,吸引着夜游的魂灵。

左近推门而入,门上电子铃发出机械的“欢迎光临”。店员趴在收银台后打盹,头也没抬。

冷柜的荧光幽幽地照着她,映得她脸上的金属钉饰愈发清冷。

她站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目光却没有焦点。方便面、饭团、沙拉、三明治……

这些工业化、标准化的食物,无法引起任何食欲。她最终只是拿了一瓶冰镇的矿物质水,和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包装简单的饭团。

结账时,店员睡眼惺忪地扫码,视线掠过她手背上的纹身和黑色的尖利指甲,迅速垂下眼,带着一种下意识的回避。

左近面无表情地接过找零,将那个冰冷的饭团和水塞进夹克口袋。

她没有离开,而是走到便利店窗边那排的高脚凳坐下。

窗外是流动的车灯,划破夜色,留下短暂的光痕。她拧开瓶盖,灌了几口冰水,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试图浇灭体内某种无名之火,却只带来一阵更深的寒意。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瓶壁上凝结的水珠,潮湿,冰冷。就像某些记忆。

几年前,当她第一次顶着刚打的唇钉和耳骨上那一排显眼的金属钉回家时,母亲那双总是带着忧虑的眼睛里,瞬间涌起的不仅仅是震惊,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疏离。父亲则直接摔了筷子,瓷碗碎裂的声音尖锐地刺破餐厅的温馨假象。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父亲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人不人,鬼不鬼!读那么多书,就读出这么个结果?”

“近近,把这些取掉好不好?好好的女孩子……”母亲的声音带着哀求,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却又像被什么烫到一样缩回。

她当时说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说。

只是沉默地站着,用满身的钉饰和即将蔓延开的纹身图案,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那堵墙,隔开了期望与真实,隔开了他们理解中的“正常”与她选择的“异类”。

后来,电话越来越少,回家变成一种需要鼓足勇气的仪式,每一次都像是在确认彼此的渐行渐远。

他们希望她是一条清澈的溪流,按部就班,汇入主流;她却偏偏把自己活成了一口幽深的井,布满青苔,内里是旁人无法触及的、黑暗的涌动。

步步选择,步步错。

或许在父母眼中,她的人生轨迹,就是从第一个纹身、第一枚穿刺开始的、一连串不可挽回的错误。

左近撕开饭团的包装纸,机械地咬了一口。米饭冰冷,里面的馅料味道模糊。味同嚼蜡。

她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那个满身印记、眼神沉寂的影子,与窗外流光溢彩的世界格格不入。

论文……那个沉重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课题。

她曾经也是怀揣着热情投入的,如今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抽取她的生命力。

纹身工作室,曾是她喘息的空间,是对抗虚无的武器,但近年来,似乎也渐渐变成了一种重复的劳作。

描绘他人的故事,烙印他人的决心,那她自己呢?

她的故事在哪里?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悄然划亮的火柴,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

也许,该停下了。

不是放弃,而是暂时的搁置。等终于拿到那个博士学位,像个仪式一样,给那段耗尽心力的时光一个交代。然后,暂时关掉这间工作室。

去哪里?不知道。

她只是需要离开。离开这座熟悉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压抑的城市,离开这些日复一日、能看到尽头的路径。

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需要意义,不需要目的。

只是走着,看着。

或许在某个陌生的街角,某片不同的天空下,那早已枯竭的灵感,会像石缝里的草芽,在无人期待的情况下,重新探出头来。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近乎疼痛的松动。像是一直被紧紧束缚的胸腔,终于吸入了一缕稀薄的、带着自由味道的空气。

她将只吃了几口的饭团重新包好,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冰水也只剩半瓶。

站起身,高脚凳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推开门,重新投入夜色。

风更冷了,她将夹克拉链拉到顶,冰凉的金属抵着下巴。街道空旷,她的脚步声是唯一的节奏。

回望那间便利店,它依旧亮着惨白的光,像一座孤岛,而她,是刚刚短暂靠岸,又再次驶入茫茫夜海的舟。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那个关于“离开”的念头,像一枚悄然种下的种子,在她荒芜的心底,等待着某种未知的萌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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