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教学楼的玻璃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带。
课间休息,三两成群的学生聚在一起谈笑,空气里弥漫着年轻特有的、略显嘈杂的生机。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收拾着上一节课的笔记。
“英秀,刚才那个案例分析,你的见解好独到啊!”同班的李薇凑过来,脸上带着真诚的赞叹,“感觉你总是能想到我们忽略的细节。”
我抬起头,对她笑了笑,习惯性地将一缕滑落的头发别到耳后。“只是恰好读过类似的案例而已。”
“不止呢,”另一个男生接过话头,是平时很活跃的人,“英秀脾气也好,上次小组作业多亏你协调,不然我们肯定吵翻天。而且你中文说得越来越好了,几乎听不出口音。”
“谢谢。”我轻声回应,目光落在笔记本干净的字迹上,指尖微微蜷缩。
他们说的,都是那个叫“崔英秀”的壳子。
一个成绩很好、待人温和、努力融入异国生活的韩国留学生。
这个壳子光滑、得体,像一件精心熨烫过的、没有褶皱的外衣。我穿着它,行走在课堂、小组讨论、甚至是偶尔的聚餐上。
我会在同学遇到难题时耐心解答,会在有人情绪低落时递上一杯温热的咖啡,会在集体活动时默默处理好琐碎的后勤。
他们都觉得我很好。温柔,善良,像春日里一缕没有攻击性的暖风。
可他们不知道,这层温柔之下,是何种质地的荒芜。就像没有人会去探究,光洁的瓷器内部,是否盛装着冰冷的虚空。
那份所谓的“耐心”,不过是我不愿、也无法投入过多情绪消耗的疏离。
我听着他们的烦恼,学业压力,感情困扰,偶尔点头,给出看似妥帖的建议。
但我的心,像隔着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他们的声音传进来,却无法真正触动里面的任何东西。
真正的我,那个被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失去掏空的核心,被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用无数个“没关系”、“谢谢”、“你过奖了”编织成的薄纱,轻轻覆盖。
中午,我通常不会去热闹的食堂。
而是去图书馆后面那条少有人走的小路,那里有几张石凳。
天气转凉,梧桐树叶开始零星飘落。
我坐在那里,小口吃着从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味道依旧模糊。
就是在那里,我又一次看到了左近。
她从那栋据说是艺术学院的老旧红砖楼里走出来,步伐很快,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节奏。
依旧是全黑的打扮,皮夹克,工装裤,马丁靴。阳光照在她身上,那些金属钉饰反射出锐利的光芒,几乎有些刺眼。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间是化不开的沉郁,与周围抱着画板、嬉笑走过的艺术生形成鲜明对比。
她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这边,似乎在我身上停顿了不到半秒,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就像看到一棵树,一块石头,然后便移开了,径直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
我的心跳,在那短暂的、几乎不存在的对视瞬间,再次漏跳了一拍。
她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她毫不掩饰她的格格不入,她的“异类”感,甚至像穿着一身带刺的铠甲,主动将世界推拒在外。
而我,却用一层看似柔软的薄纱,将自己与外界隔开。我们是两个极端,却又共享着某种本质的孤独。
我想起手腕上那句她刻下的话——“唯有此刻,真实不虚”。
此刻,阳光微暖,落叶无声,那个黑色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这算是真实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她那冰冷的一瞥中,我仿佛感觉到那层覆盖着我的薄纱,被无声地穿透了一个小孔,一丝属于外部世界的、凛冽的风,吹了进来。
下午有一节小组讨论。我像往常一样,提前到了约定的空教室,擦干净白板,整理好桌椅。
组员们陆续到来,讨论顺利进行。我适时地补充观点,调和分歧,记录要点。他们像往常一样投来感谢和信赖的目光。
“英秀,有你真好。”讨论结束时,李薇挽住我的胳膊,由衷地说。
我再次微笑,说着“大家都很努力”。
内心却一片平静,甚至可以说是麻木。这种“好”,轻飘飘的,无法填补任何东西。
傍晚回到公寓,关上门,将所有的赞誉和“温柔”关在门外。
寂静瞬间包裹上来,沉重而具体。我脱下那件名为“崔英秀”的、受人欢迎的外衣,露出里面那个空空荡荡的、带着旧日伤痕的内核。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灯火初上的街道,行人匆匆,奔赴各自的归途。
却从没人想知道,这个总是微笑着、被评价为“善良温柔”的女孩的内里。
我也不想给别人看自己的内里是一片被泪水浸泡过、又被时间风干的盐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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