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句号落下,指尖在回车键上悬停片刻,最终重重按下。
电子文档上传成功的提示框弹出来时,左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缓慢地吁出一口气。
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也没有丝毫喜悦,胸腔里弥漫开的,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像退潮后裸露的、泥泞的海床。
博士论文,这座压了她许久的,几乎将她所有热情和精力都耗竭的大山,终于被移开了。
可移开之后,露出的并非通途,而是一片茫然的荒野。
工作室暂时没有预约,她也不想立刻拿起纹身机。那熟悉的嗡鸣和颜料的刺鼻气味,此刻只会加剧这种空洞感。
她需要离开。立刻,马上。
念头一起,便像藤蔓般疯狂滋长。去看海。
不是附近那些被游客踩烂的海滩,是真正的,陌生的,带着原始力量的海。
她快速查询了机票和签证信息,选了一个飞行距离不远、以冷峻海景闻名的小岛。没有太多计划,只是订了最早一班机票和一家临海的简易民宿。
请假手续简单到近乎敷衍,导师大概也看出她的状态已近极限,只叮嘱了一句“好好休息,注意安全”。
飞行,转车,再乘船。
当她终于站在那家民宿窄小的阳台上,面对着那片铅灰色、无边无际的大海时,咸涩冰冷的海风像一记耳光,狠狠刮在脸上。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而巨大的轰响,那声音不似抚慰,更像一种永恒的、带着摧毁意味的质问。
她在这里待了三天。
每天大部分时间,只是裹着厚厚的披肩,坐在礁石上,或者沿着空旷的海岸线行走。看日出时天际线那抹凄冷的绯红,看正午时分海鸥在阴沉的天幕下盘旋,看夜晚月光在汹涌海面上投下破碎的、颤动的银斑。
她不怎么思考,只是感受。感受风的力度,海的湿度,以及自身内部那片与之呼应的、荒凉的寂静。
回程的飞机上,她看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感觉自己像一粒被偶然抛入高空的尘埃。
那几日的放空,并未带来清晰的答案,只是将那层厚重的疲惫洗刷掉了一些,露出底下更本质的、坚硬的迷茫。
回到城市,已是傍晚。
她没有直接回工作室或公寓,鬼使神差地,拖着行李箱走进了学校附近那家她偶尔会去的、顾客稀少的咖啡馆。
她现在确实需要一点咖啡因,来衔接这旅途的尾声与现实的开端。
店里灯光昏黄,空气里弥漫着研磨咖啡豆的醇香。
她点了一杯黑咖啡,找了个最靠里的角落位置坐下。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有些刺耳。
就在她等待咖啡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带着那种温和的、略带异国口音的语调,从不远处另一个靠墙的卡座传来。
是崔英秀。
左近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没有抬头,只是让声音清晰地飘进耳朵。
崔英秀似乎在和另一个女生聊天,声音不大,但在静谧的空间里足够辨识。
“……所以,你认识那个……左近吗?”是崔英秀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询。
“左近?哦,你说那个纹身很多的师姐?”另一个女生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带着点显而易见的、混杂着好奇与疏离的评价,“知道啊,还算是挺有名的。感觉……不太好接近吧?打扮总是很……特别。听说她还在读博,真难以想象,感觉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左近端起刚刚送来的黑咖啡,抿了一口。
滚烫的液体灼过舌尖,留下纯粹的苦味。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着杯柄的、带着黑色尖利美甲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是吗……”崔英秀的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沉吟了一下,后面的话变得有些模糊,“我只是……有点好奇……她看起来……”
后面几个字,左近没有听清。
或许是“孤独”,或许是“不一样”,或许只是无意义的语气词。
但结合前面那个女生“不好接近”、“两个世界”的评价,那未听清的部分,似乎也自动被填充上了某种合乎逻辑的延续——一种基于外表的、隔岸观火的评判。
她没有再听下去。将杯中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喉咙一直蔓延到胃里。
然后,她站起身,拉起行李箱,没有看向那个卡座的方向,径直走向门口。
风铃因她的离开而清脆作响。
走出咖啡馆,晚风扑面,带着城市特有的浑浊气息。
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温度的、自嘲的弧度。
好奇。
是啊,大多数人对于她这样的“异类”,大概都止步于“好奇”和基于表面的评判。
那个看起来温柔善良的小女孩,大概也不例外。那点在手腕上刻下字句的交集,那几次短暂的目光接触,或许也只是这种“好奇”的产物。
她拖着行李箱,汇入街道上熙攘的人流。身后的咖啡馆,连同那场无意中听来的、并未指向恶意却足够划清界限的对话,迅速被城市的喧嚣淹没。
心里的那片海,似乎又恢复了它亘古的、冷漠的潮汐。涨潮,退潮。
带来一些东西,又带走一些。
而那点因为几次偶然交集而产生的、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定义的波动,在这一刻,仿佛也被这冰冷的潮水悄然卷走,沉入了更深、更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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