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器重坟薄(三)

灵脉依附于龙脉,龙脉与国运密切相关。灵脉即灵气充裕的地段,灵脉异动意味着强大的外来能量严重干扰了天地间灵力流转的自然的规律,是谓侮道。

人间修士顺道而行,引灵入体,方能修养精魂,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却终究**凡胎,皆有生老病死,不得逆天。

世间有奇迹。传言上甲子有神器横空出世,龙脉移位,强逆国运,力挽蓁朝于大厦将倾,而后威力大减,流落江湖不知所踪。

灵脉异动只有强烈到一定程度才能被高人察觉,严重威胁凡人繁衍生息才会引起修士戒备。近来十数年神州大地灵脉异动鲜少,且多是人为导致,力度不足为惧,因距离较远也从未被门中晚辈察觉。此次异动除开地点诡异并无其他特别,无非是修士聚集争斗,起初素初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足尖轻点枝丫,弹身而起,如利箭脱弦。身周草木残影飞逝,几个起落便到了地方。烈风鼓起衣袍,长发翩跹,仙长从天而降,雪色布靴踏上湿漉漉的草甸,有墨色粘稠的物质爬上鞋子,顺势攀缠裙摆掩盖下的护腿。

目光微垂,那东西便飞来,颤巍巍地蜷成一团浮在道长眼前。是团没有灵智的秽物。会被纯净的灵力吸引实属正常。素初扫了一眼,方圆数里所有生命都被这黑漆漆的东西爬满,像是什么邪物饕餮一餐留下的涎液和残羹冷饭。

没有邪祟胆敢在济生门方圆百里内作乱,此番定是人为召唤。唤秽饲魔乃大邪大恶之禁术,极易失控反噬,历来为正派玄门明令禁止,但因其威力平平,仍默许少数不入流散修传承。尽管如此,他们的手段依旧为人不齿,被主流修行者排斥。

这类散修素来势力微薄行事低调,蜗居岭南,鲜少露面,会大肆动辄来此?

残余秽物凡眼不可见,能吞噬小修士探查的微弱灵力,尚且年轻的小弟子自然察觉不到。所幸它们很弱小,被缠上最多头疼脑热几天。凭这些东西,就算是它的主人,也远不能威胁到张老。

可张老就在这里陨落了。

灵脉异动的源头已经消失,附近没有活人的气息,没有张老的尸体。

移步生莲,将这一地鸡毛净化,露出大片蔫嗒嗒的植物。一团血糊拉碴的生物喷了出来,哇地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要跑,却脚没粘地就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素初走近那摊烂肉,见那触手蠕动着,推出块融了大半的银牌,上面隐约能看出个“枢”字。

“天枢阁的人?”

天枢阁是御用的玄门机构,其脉系庞大,几乎占据玄门势力半壁江山,直接受命于皇室,绝不会私自参与江湖斗争。这人既亮出天枢阁身份,便意味着此次争端有皇室授意。

参与成员身份复杂,目的不明,张老未知死于仇杀还是通缉,抑或是杀人夺宝。

大约是场恶战。可有个孩子成功逃出来了。

素初上下打量一番,还是没能找到这位神人的脑袋,看他抖得厉害实在可怜,便松了禁制换了道吊命的咒印,问他,你跑什么?

咕噜咕噜响了一阵,清半个字眼都没能听清,倒是不断冒出的血泡清晰可见。

不,不是血泡。是不断生长着的血肉。

这生物初现时还勉强有个人形,此刻已臃肿似蛹。似乎痛苦不堪,那生物难耐地翻身,“肚皮”暴露当空,攸然开裂,喷出数条丈余高的泉水般的血柱倒向四周,一瞬便凝成血肉扎进土地。远远看去,像只腿长恐怖的蜘蛛趴在地上。蛛腿上生出密密麻麻纤长的绒毛,柳条般慢慢垂向地面。

素初凝眸看了片刻,并指化剑,朝怪物当头劈下。

“灭!”

一纸祛邪符打出,正贴邪祟门面,一阵吱哇乱叫,那邪物便化作青烟散去。这是一路上消灭的第七只小鬼。

陈诚定收起符咒拢拢袖口,神色凝重。即便是妖魔最盛行的时候,也没有如此密集的鬼怪,何况此处还是道门近山。忽然想起少时听过的训话,无意识地念出声。

“凡妖精鬼怪,皆有灵之物,道生之,而邪魔必诛。”

言罢回神,忽然想起方才灭掉的“有灵之物”小鬼,轻轻摇头叹息。

下山时已尽快布下防守结节,也不知道长那边出了什么乱子,让山间鬼怪数量飙升,逼得妖精动物都藏起来,恐怕不多时它们便会逃逸出山,威胁山脚的村民。幸好他出来这一趟看见这幅场景,此番回去便可集结济生门众,重开山门。

妖精鬼怪大量出现祸害人间,纵是道长也没理由继续禁止济生门发展。

元裔从树上跃下,听见陈诚定先是叹气,而后又忽然神采奕奕,不明白这位爷哪来那么丰富的情绪。他只想尽快找回爷爷的尸首安葬,再找出害死爷爷的凶手。他面无表情地扭头,无声地询问往哪边拐——元裔有点路痴,来时全靠爷爷的纸鹤引路,他才能精准找到素初道长的居处。

聪明绝顶的代理门长会错了意,以为小朋友关心他。他可记得饭堂里被护着的小朋友提醒他注意失态,经此一役,他自然而然把小朋友划入己方统一战线。小朋友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何况这么懂事可怜的乖小孩。陈诚定此刻心情激荡,竟有兴致开起玩笑。

“看什么,被哥帅到了?虽然很遗憾你拒绝了我,但只要你愿意,师门随时向你敞开。”说着又抽出符纸刷地打成折扇,半遮面孔似笑非笑地看向元裔。

元裔:“……”

元裔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是应和着笑笑还是保持高冷面无表情。前者他实在没心情,后者他的涵养不允许,于是无解。思来想去的结论是他不擅长应付轻浮之人。可年长者不应该稳重一点吗?噢,是的。大人应该有点大人的样子。果然不是他的问题。元裔想通了,于是停止内耗,心里默默吐槽:真幼稚。

被十二岁孩童吐槽幼稚的大人不知道小朋友的心思山路十八弯,好在正事当紧,谁也没有过多在意小插曲,很快,两道身影又在林子里穿梭起来。

突然,陈诚定一把拉过元裔趴进草丛。

几道黑影嗖嗖嗖从他们头上掠过,带起一片不详的黑雾。

“见鬼,哪来的瘟神!那么多兄弟在他手下一招都扛不过,谁听过这号人物?”

“天知道!——快动手!别犹豫了!最后拼一把!要不咱们都得玩完!”

“这可是邪物——造孽啊!”

陈诚定竖耳倾听至此,忽地汗毛耸立,只觉身周气温骤降,体内血热妄行,将要爆体而出。忙凝神闭气,一息未调,鼻血竟已滴滴落下。

骇然大惊。睁眼看去,身旁少年已七窍溢血,匍匐于地。

灵脉异动就发生在脚下。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元裔甚至没觉出痛,只感到热得要命,浑身气穴都在一瞬间拼命张开流汗散热,他不知道流出的是血。不断有温热的液体从他脸上淌过,他想抬手抹净,却动不了手臂,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绵软地倒下,无法呼吸。

到处都是血腥。元裔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耳鸣阵阵,神智近乎溃散,却在一片混乱中精准捕捉到一个声音。

是那夜追杀的最后,有人踩在爷爷背上,卸去爷爷四肢时彻天的狂笑。

元裔目眦欲裂。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又挣扎着爬坐起来,将全身灵力逼聚右臂。

藏于体内尚未觉醒的仙器被强行催动现形,一道刺目的光箭架上弓弦,瞄准声音的方向。

陈诚定刚勉强镇住体内躁动的血液便看到这样一幕:少年薄衫浸血,红雾缠身,右臂弩机隐现,流光汇聚,血痕满面,而目若耀阳。

他瞬间就明白少年做了什么,脱口而出吼道:“你不要命了!?”

强用修为撑不起的仙器会毁掉修士的灵基,九死一生,即便侥幸生还也会修为尽废,更别说此处还有以他的修为都抵御得吃力的邪物侵蚀,再看那箭光的强度,这小子怕不是拼尽全身灵力!此箭若出——定十死无生!

一个箭步冲去,一手扶稳少年发抖的身子,另一手搭上少年发烫的右臂,陈诚定盯着少年晶亮却发木的眼睛,大声唤着他的名字,争分夺秒搜索脑内有关压制仙器反噬的法子。

可越急越乱,眼看着聚能就要完成,千钧一发之际,天外飞来道道金色咒文攸地缠上少年的手臂,光箭堪堪停在弦上,发抖的身子不颤了,血也不流了,一切事物瞬间静止,只有少年白嫩的手臂上,金灿灿的咒纹慢慢流转。

陈诚定呆了呆,认出了是谁的手笔。

不远的半空中,素初打出咒印后闪身消失,原来的位置钻出一团蜈蚣似的黑漆漆的生物,开口是变了音色的嘶哑的声线。

“呦,我当是谁,原来是逃走的小猴子,你是他搬来的救兵啊!”

素初默然,再现身已挡在陈诚定二人面前,瞥了眼被黑烟燎到的衣角,那儿像沾了腐蚀性极强的液体,焦黑的边线不断向上爬着,还散发出令人不快的气味。

收回视线,只见金光一闪,那片衣角便断开飘落。素初望着空中飘着的怪物——那人动用了什么法器——抑或是邪物——顺手献祭了他的两个同伴,紧接着自己也被法器散出的黑烟吞噬,变成这幅不可描述的模样。而接受了献祭的法器散出的黑烟竟让他感到了威胁。

素初罕见地眯了眯眼。

他已修就仙躯,凡间器物早已无法伤及他分毫。既令他感到忌惮,那物必非凡品,远非常人所能驾驭,且阴气怨气过重,有悖常理,必将反噬。

此外,一路追来,这人最是能逃,且极端恶毒。每逢受到威胁便祭出队员以求自保,而那些人竟也心甘情愿。不像是领导和从属关系,到更像傀儡。只有方才一路跟着逃至现在二人才像活人,可却称那些傀儡为“兄弟”。

“别碰它,扔掉。如果还想活命。”

活口是要留的。张老尸骨仍下落不明。此等邪物也当镇压,不可任其流传江湖。

肉眼可见地,那黑团迅速膨胀炸开,化作铺天盖地的黑烟肆意蔓延,霎时间,天地失色。

素初神色微凝,一步踏前,足边山石剧震,飘定半空。金色光柱冲天直起,将穹顶黑瘴撕裂,扩开极强的光圈,追着黑烟碾去,只一瞬就轧过半片山头,金光万顷。山间草木飘摇,若经场大雨洗礼,金色光点簌簌坠落,美得不似人间。

余波散尽,那黑烟再无影无踪。

跑掉了。

素初站定没动,半晌便头轻咳一声,陈诚定看见一晃而过的赤色。

道长……竟悄悄吐了血。

陈诚定心头一紧,试探性问道。

“……您受伤了?”

挡手作无妨。素初转过身来,陈诚定这才注意到道长只着件中衣,外袍脱下来抱在怀里,里面裹着什么东西。

抬手,隔空点上几处大穴,指尖自心口上划至眉心,陈诚定一阵气血翻涌,眉心散出一缕极淡的黑烟,体内不多的不适顷刻荡然无存,畅快得想要长出口气。

却生生忍住了。道长把怀中衣袍递来,他赶忙接过,布料细腻柔软,入怀便有扑面而来的淡淡的香气。陈诚定愣了一瞬,紧接着意识到了那是什么,心中一空,一股难言的酸麻布满胸腔,尝试掩住轻轻的、悄悄地欢愉的心跳。他抿紧嘴唇,偷偷看道长的脸色。

道长却没有看他。神色依然淡然如水。他蹲下身子,捏起少年的手臂看了看,注入灵力引着光箭和仙器慢慢回到少年体内。

元裔的视野还有些失真,看人看物都只有模模糊糊的轮廓。从咒文缚上手臂,他已意识解离,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他在哪里、在做什么,无法思考,只能茫然然被动感受一些刺激。

他感到要炸裂的剧痛着的躯体失去了知觉,时间无限拉长,空间无限拉近。

他看到乌烟瘴气满天,令人无比窒息绝望,可万般压抑下,似乎还有一点金光烁烁不灭。

他追着金光寻去,看到纷飞的白影,白影间嵌着面幽若寒潭的镜子,镜子里有片红彤彤的影子。

应是仙人降世。

而后果然金芒万丈。

天门敞开,有人向他走来。

应该是第二次。那人蹲在他面前,触碰他身体的某个位置。

他感到温暖注入他没有知觉的躯体,慢慢唤回他的感知。

如抽丝剥茧,绵绵蔓蔓,丝丝缕缕,游走经脉,回归丹田。

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

毒入骨血。以后还敢乱来吗?

他无言。随着知觉回归的是足以令人昏厥的剧痛。他难耐地皱眉,感到无与伦比的压迫。他试图找回自己的手脚,却被钳制着,无法挪动分毫。

“别动。”响在耳边。

这回他听得真真切切。

他看见一只手抵在他下腹丹田处轻轻揉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在冒烟。

黑色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手掌推着他的皮肉缓缓向上,至腹部,胸口,右肩,再贴着手臂内侧一路推向手掌。

袖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撕掉了,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手臂上萦绕的黑色烟气慢慢散去,露出涸满血痕的皮肤。

很多血污。

推至手掌便停,顺手握住他的手腕。一直钳着他手臂的另一只手松开,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枚银针,以小指压紧他的指节,拇指食指持针刺下。

那点小痛与身体其他痛处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可元裔还是颤颤指尖。

一点黑色血珠冒出。

接下来的几分钟,又或者几秒,元裔无法描述那种感觉,漫长煎熬,可又难以描述的酥麻舒适,以致元裔后来的日子常常回想,毕生难忘。

成年人宽厚的手包住少年纤细的小手,捏住冒血的指尖,翻转向下。灵力推动,毒血雍堵,整个手掌都肿起来。大力挤压,非要将毒血逼出,酸麻感更甚。元裔忍不住瑟缩,想要蜷回手指,却换来更温柔而不容抗拒的力道。手被滚烫的温度紧紧锁住,严丝合缝,无处遁形,无可逃脱。

指尖黑色的血珠慢慢变大,颤颤滴落,点点如梅,在道长白净的衣袍上朵朵绽开,色泽渐转鲜红。

五指皆如此。

酷刑终于结束,道长松了手。皮肤骤然暴露于微凉的空气,元裔觉着有点冷。脸上痒痒的。是道长慢条斯理地拨开他被血糊在脸上的碎发,以衣袖擦拭他满脸半凝结的血痕。

能动了吗?道长问。

发力攥攥拳头。似乎有些力气了。但他觉得自己站不起来。

于是默然。元裔无厘头地认定对方会纵容自己。

道长沉默片刻,替少年整整破破烂烂的衣裳,而后揽过少年膝弯,把人打横抱起。

元裔觉得自己像血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整个人湿答答软绵绵地靠在道长怀里。他闻到道长身上的清香,像森林深处瀑布下的参天古木。他被温暖包裹,莫名感到有些难过。可是真的很舒服,很安心。连痛都没那么难耐了。他无意识地蹭蹭,久违地露出浅浅的微笑,闭上眼昏昏然睡去。

围观了全程的诚定敏锐地察觉好像哪里不对,可他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

苦死良久总结得他们之间的气氛似乎太过熟捻,不像故友托孤,反倒像物是人非的老友。旁人无论如何都插不进的。

想说想问的话很多,可他找不到机会开口,直到道长抱着元裔站起,他仰望道长的脸。道长垂眸看看怀里昏睡过去的孩子,然后看向前方,厚厚的枯枝败叶垒出的蜿蜒向前的小路。

“走了,回家。”

这是那日冒犯后,道长主动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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