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器重坟薄(四)

济生门内院立于山腰一处悬崖,背靠裸岩,面盛南阳。俯瞰群山连绵,苍林似海。此地海拔甚高,皆生松柏寒树,终年常青。晨雾浓郁之时,飘飘然若幽谧仙境。

山石嶙峋,草甸稠软。一灰袍青年自丑时便肃立门前,翘首以盼。谷风冽冽,吹得青年身形愈显单薄。细看来,青年面色惨白,眸光暗淡。

正是安凡。

忽地,他双目熠熠烁光,似是盼到久待不归之人,抿紧嘴唇,揪住衣角,激动得狐耳都从脑后冒出。

他看到道长抱着浑身是血的人,从目之所及的幽林深处显出身影,一步一级,寸寸拔高。

放光的眼睛又蒙上阴霾,捏着衣角的手指也停下动作垂在身侧,长身玉立,似十分漠然地浅阖着眼与来人对视。

腰板却挺得笔直。

素初也远远就看到了他。登上山头,上下打量他一番。

“又闯祸了。”

陈述的语气。

狐耳上绒毛一炸,安凡瞬间蔫下去,心虚地移开目光不敢与之对视。

素初轻叹道:“回房等我。”

安凡戳在原地,脸青一阵红一阵,终究还是默默转身进了院子,还记得把耳朵收回去。

早不是第一次发觉道长对安凡额外的宠溺纵容,陈诚定还是嫉妒得心头发紧。可细思来,道长对他也总是包容的,只是没有那份若有若无的宠溺。

正走神中,道长却忽然回头,正好对上他来不及收回的阴沉的目光。他慌乱避开。道长默然片刻。他不敢猜道长用怎样的目光审视他。

“你抱着的是观里前辈的遗物和残衣,名叫张净尘。带他去祠堂,择日立碑,做方衣冠冢罢。”

陈诚定惊异地看向道长的眼睛,发现了他一直没去察觉的灰蒙蒙的霜雾。道长立于山门高处,临群山,自上而下俯视,巍然肃重。

“邪修持邪物犯我灵山,引得地下怨煞出土,生灵躁动,恐逃逸出山惊扰凡人。你且组织观中弟子,固我山界,护山民周全。”

陈诚定仿佛回到初见道长那夜,几日来辗转反侧的情思荡然一清,满心敬畏臣服。他深深仰望道长,甚至没应声“是”,便步履匆匆离去。

斜阳铺地,空山鸟鸣。

目送青年走远,素初绕了半座山来到偏院,寻间常有维护的客房,把浑身是血的孩子轻轻放下。起身去井里打了些水,回来褪去少年浸血干硬的薄衫,细细地为他擦起身体。

多是皮下衄血,并无明显伤口,擦净后露出成片青紫发黑的血淤,看着很是瘆人。

少年人的躯体细瘦单薄,却也算圆润有肉。这些年他过得不算太差。看他那么在乎“爷爷”,爷孙关系大约相当不错。一直以来应该也算幸福。

而这两日却先后痛失亲长又濒死重伤。

少年眉宇不知何时又不安地蹙起,面色枯如白纸。

素初定定看了许久,替少年掖掖被角,关上窗户,走时极轻地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的房间,先扫视一圈,没发现人影。

于是径自走至桌前坐下,抽出张符纸,提笔落墨。

奇物现实,甚至从他手中逃脱。此事事关重大,江湖风云也许会因此再起。他不问世事隐退多年,消息闭塞,最方便的便是发动人脉尽快了解更多的情况。

老一辈人多已尘归尘土归土,想起几十年前的光景,多有时过境迁之憾。细数来,他能拉上关系的年轻一辈,竟都集中在济生门一脉。

前掌门麾下名徒有八,除老六陆自锋留在观内,其余均还俗散修。有人入了官府,有人做了将军,还有人做些江湖刀客剑客,如此等等。

关于询问的线索,秽物同化、皇室渗入、邪修横行、张老故逝、邪物解封。

想了想,提笔将“邪物”圈上。

“邪物”与最初见到的秽物有直接关系。那物引人气血溢体异变,最终吞噬生命,使人化为脓血秽物。可他直接感到的更多是冷森森的阴气怨气,而非嗜血恶毒的邪魔气息。所谓“邪物”暂且存疑。

皇室行动不易探听,且官场那位早有异心而被前掌门逐出师门,不可信任。

便从邪修与张老生前事迹入手,最合适的人选是率性洒脱消息灵通的江湖刀客老五,许洞瑛。

毫锋跃动,行书横飞。笔杆翕动之际,一只冷白的手扒上桌沿。

“阿初……”

安凡跪在桌旁微微探身。他来这等待有一会了,发现道长真的全然没在意他,不甘心地出声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素初停笔,目光还落在传信符上,似漫不经心道。

“藏够了?”

又是那种对付熊孩子的态度。

安凡心中暗恼,建设了整宿的理直气壮事到临头半点作用都没派上,他鼓足勇气在他眼皮底下胡闹一场居然值不上素初正色教训他一顿,挫败感甚重,只得板着脸干巴巴道。

“我错了。”

素初终于转过头看他。

“近日来你屡次与人争执,可有缘由?”

提起这个,安凡更是憋了一肚子火。陈诚定,年纪比他还小上半轮的混账,竟敢将阿初抵在墙边捏他下巴……那些画面太不堪入目,安凡每每想起都气得青筋直跳,直觉污了眼睛!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安凡此刻深感头脑嗡鸣。

他出生就没见过父母,是阿初一手将他养大。就算有过十年分离,就算那十年受尽屈辱,阿初依然是他最近最爱的长辈,是相依为命的父亲,是满是令人生厌的人类聚居环境中唯一的同类。

就算阿初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就算阿初貌若天仙……

脸色青了又白,实在难以启齿,安凡又低头摆弄腰间坠下的流苏,数它有几根细绳。

素初静静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安凡低低道。

“他对你不敬。”

对着道长,他终究吐不出什么污言秽语。

而后又补充:“我真的不是针对他。”

素初沉默了会,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

“他都敢堵你墙角!”

安凡猛地抬头。

“你还亲自给他煎药!”

“你都没这么照顾过我!”

青年眼睛瞪得圆如铜铃,满脸大写着“你偏心”,直直逼视着道长。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年近三十、颧骨微突、面部线条冷硬的脸上,实在有些滑稽。

素初又沉默了会,淡淡笑了。

“那你也大病一场,我来照顾你?”

素初已得仙体,寻常人等不可窥其真容,可即便看不真切,也能觉其形貌清俊非常。如此一笑,如冰雪消融,春风化雨,安凡牛硬的脾气顿时萎了,可他还是觉得委屈,甚至顺着道长的话思考被额外呵护的可能性。

头顶微沉,道长揉揉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

“已经不小了,别胡闹了。”

安凡更委屈了,一瞬间鼻子酸得眼底晕出泪花,却倔强地含着不让它滴落。他低头,把发旋递给道长。

类似的话,他早听道长讲过无数次。最初听到时,他震惊又受伤,以为阿初再也不耐烦了,失去的就是失去了,他再没有机会像寻常孩子一样拥有无忧无虑的童年与肆意蓬勃的青春。

自信大方?心胸宽广?笑话。他早就沾了满手洗都洗不净的血。他望着他的阿初,可怜巴巴,泪眼汪汪。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在爱里长大的,所以健康,所以明媚。可我通通没有。我不知道什么是正常,我只是想要回到最幸福美好的日子。

他记得阿初那时看他的目光复杂极了,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声道,可人不能永远困在过去,你会慢慢长大,无法永远做个孩子。

他沉默了更久更久,似乎经历了艰难的心理重建,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

那便等等我吧,我会努力长大,您给我些时间,您等等我。

自然是诡辩。

他不想听什么教诲,只想要更多更多的疼爱。言之有理又如何,他受了那么多年委屈,合该讨回些补偿。他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可他就想这样。

反正阿初会纵着他。

就像现在,他变回原型钻进阿初怀里,肆无忌惮地嗅着他的体香,阿初的手轻柔地抚着他的绒毛,化成水的目光里含满沉甸甸的无奈。

按照妖兽的计龄,他现在就是个孩子。

如果可以,他想永远被阿初抱在怀里,永远拒绝长大。

元裔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

从床上坐起,浑身酸痛令他倒吸一口凉气,掀开被子便看到成片骇人的青紫,元裔表情和脑子都空白了一瞬。

而后猛地摇摇头,忍痛爬下床,摸着黑从衣柜取出套干净的弟子服穿上。黑暗和布料的轻薄都令他感到恐惧,他怕得想钻回被窝,以回避无依无靠的触感。腿却定住般动弹不得。

僵持半晌,元裔揪紧胸前衣襟,狠一咬牙,大踏步推门而出。

寒凉的夜风扑面而来,一抹白影一晃而过。元裔定睛一看,竟是片圆圆的纸钱。

再抬头,看见沿着房舍墙根,白森森的小点铺了一路,延伸到很深很深的小巷。

元裔的鼻子又酸了,他不自然地捻捻右手指尖,想起那只手掌灼人的温度。

他沿着边墙慢慢走。小路尽头,他看到一袭白衣拖拽在地,泼墨长发纹在其上,浓如绸缎。

“过来坐。”

清冷的声线划破夜风,元裔惊了一跳。

他自认脚步极轻且有意屏住呼吸,风声呜鸣,那人竟头也没回就发现了他的到来。

一惊之后,他缓定心神快步上前,临近又谨慎地放慢脚步,在道长身后二米处稳稳停下,恭恭敬敬行上一礼。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却没有“无需多礼”。

元裔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半天没等到回复,心道奇怪,他直觉道长不像会摆架子的人,难道他猜错了?

偷偷抬眼去看,却见道长背着他抬手指向一块石头。

“坐。”

语气较第一次重了很多,隐隐掉着冰碴。

元裔一个激灵。

乖乖走去坐下,元裔浑身绷得笔直,低头看规规矩矩搭在膝盖上的拳头。

有些茫然,有些委屈。

他从小是爷爷的掌心宝,骨子里一直是傲气十足的少年。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哪里,只道低头的滋味真不好受。

空气沉静一会,道长开口说话,语气恢复了平静。

“很多年前,张老帮过我一位很重要的朋友。”

元裔咽了委屈,慢慢抬头。

“后来他族人获罪株连九族,我们救他一命,他从此隐姓埋名漂泊江湖。”

素初的表情仍是淡淡的,却侧身拾起早就置在地上的茶盏,缓缓倾倒下去。

“因身份问题,我们鲜少联络。”

一樽还酹,素初抬眸,对上少年炯如鬼火的眼睛。

“这些年,你们过得怎么样。”

元裔被那目光冰了一下,本能地躲开,心中刚升起的火热又熄下去。他有些费解。

道长的话和行为都表明了他与爷爷无需繁饰的信任,那是长久时光沉淀下来的不假思索和理所当然。元裔形容不出来,但他觉出来他们是很亲密的关系,就像爷爷向他形容道长“只有他可以信任,而且绝对信任”。

可道长的表现太平静了。

太淡漠,太冰冷,好像爷爷的的离开会令他在意,却也仅止替他寻回尸首淡淡说句“葬了吧”。

他甚至觉得这份冰冷更多是冲他来的。

却又觉不出恶意。

元裔想起来到这里的第一天,道长曾摸着自己的脸颊,问他还记得他吗。

莫名的冷意爬上后背,元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强迫自己停止思考这些。

大人真是复杂的生物。

“我爷爷武功很厉害,会驱邪会抓鬼,还会空手夺白刃。”

“他教我功夫,教我读书,总是很严格。”

“他带我走过很多地方,东山林海,江南水乡,西域边疆,天南海北,哪都去过。”

“噢,没去过京城。”

少年回忆着爷爷,像是慢慢放松下来,想到哪说到哪。他坐在冷硬的石头上,垂头垮肩,目光没着落地散在手上,指甲在上面无意识地印上一个接一个月牙。

素初静静听着。

“爷爷他爱笑爱闹,我总跟他没大没小。”

“他也有严肃的时候,比如不准我翻他的信件,夜里赶路不停不准喊累。”

“每当这些时候,我都怕他。”

“我不是矫情,是真的没力了,走不动了,他会骂我叫你平时练功偷懒,然后抱起我,把我扛肩上跑。”

“山路不好走,风很大很冷,爷爷速度很快,总是颠得我想吐。”

“我累极困极,总是迷迷糊糊睡着又被颠醒,受不了了就趴他背上哭。”

“等终于不用跑了,有床能睡了,他逗我开心,总嘲笑我小哭包。”

“太恶劣了。”

说到此,元裔笑笑,忍不住心底酸涩,仰头,闭上眼睛。

“我有力气就瞪他,没力气就装听不见。有一次我羞恼极了吼他,咱们不能不跑吗,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哪天我累死了,死在路上,你就不笑了!”

“那是气话。我知道爷爷有不得已的苦衷,也知道爷爷笑是不想让我太低落,那是他一贯的表达。可那时我怨气太重,没过脑子就说了,很惭愧,说完我就后悔了,却也有些痛快。我希望爷爷能透露些隐瞒的事,我觉得我长大了,有些事不该再瞒着我。”

“那一次,我印象很深。爷爷突然不笑了,我以为他生气了,但我觉得自己有理,没怯场,瞪着他,非要逼他给出个答案。”

“然后爷爷坐过来,抱着我,跟我说了对不起。”

“‘都是爷爷的错’。”

元裔说完停了很久,半晌才深吸口气继续道。

“我不信爷爷做过什么天理难容的坏事。他不要命的跑法也绝不是因为“很多年前”的族人罪过牵连。他是被人害的,对不对?”

素初久久望着少年逼人的锋芒,答非所问。

“你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元裔却没有在意,伸出手,看着自己张开的五指用力抓扣成爪,握成拳,再收回。

“那日您追杀的那群人中,有害死我爷爷的凶手。我记得他的声音。那般手段,我肯定他们是伙邪修。他们熟悉我爷爷的路数,言语间似早与我爷爷仇怨颇深,诸如‘可让我好找’。可数量太多了,很难不怀疑是有人刻意找来,将阴谋伪装成仇杀!”

素初沉吟片刻,道继续。

“他们定是图我爷爷什么,可我不知道。爷爷从来禁止我翻他的包裹。我、我从来不知道爷爷瞒着我过着怎样的日子。那日我并非不自量力不顾性命乱来,只是恨意冲昏了头脑,您知道,我是眼睁睁看着、我爷爷被……这几日我常常梦到爷爷,斥责我太懦弱、太弱小——”

元裔殷切地望去。

“我想拜您为师!”

道长似乎不为所动。

元裔又摸不准了,绞尽脑汁反思一遍自己所有可能不太完美的表现,焦急补充道。

“我知道我现在的力量很弱小,我不会再冲动了。我会很用功很努力,再也不偷懒。”

依旧是无言。道长平静地看着他。

元裔心尖提到了嗓子。

“……前辈?”

“你住的地方离经堂很近,你可以去那边读书。”

元裔不敢置信。

“您……不愿收我为徒?”

“你爷爷托我照顾你,不是让我教你如何报仇。”

“前辈……”

道长冷漠打断。

“此事不必再提。若无他事,便早些回去休息。你还有伤。”

元裔如坠冰窟。定定地望着道长无法回神。他满腔悲痛的沸腾着的血泪扑去,隔着厚厚的玻璃,道长视若无睹。他不理解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拒绝自己。

他以为……倾肠相诉那么多他都认真听了,大胆的推理猜测他也接受了,没被当作稚童排挤在外,他以为他早就得到了认可。

可道长就这样起身,再没给他半分多余的关注,元裔眼睁睁看着道长与他擦肩而过。

元裔心神巨震。

想冲过去拽住前辈衣角,让他停下,他会马上跪下,晚辈愚钝,不知何处令前辈不满,求前辈点明,他一定改——拜前辈为师是爷爷对他千叮万嘱的遗愿,求前辈一定答应!

前辈!

却没有机会。

道长原本徒步走着,他才一站起,便化作阵风散了。

他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窄路,月华凄冷,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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