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出行很不凑巧的赶上了午高峰。惹眼的黑色轿车随着连绵不断的车流下了高架,驶向隐匿在老城区繁复街巷里一条较为偏僻的小路。
眼看着他们渐渐偏离主干道,路上车辆越来越稀少,温荔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瞅了眼驾驶座上的贺知衍,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窗沿,慵懒注视着前方。从这一角度望去,正好瞧见他轮廓清晰的侧脸。
午后熹微的日光穿透厚重云层,洒下薄薄一层光晕,落在那张英气俊朗的脸上,将他自身的凌厉削弱几分,增添了些许温润与柔和。
温荔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
意识到思绪跑偏,她立马收思敛神,将目光挪回到前方的马路上,担忧地问:“哥哥,我们没有走错路吧?”
“怎么,担心我把你卖了?”贺知衍睇她一眼,轻笑,“这么瘦,论斤称也卖不了几个钱。”
“……”温荔咬着唇不再出声。原本腹部疼痛已经减轻不少,现下又被他气得隐隐作痛起来。
刚才那一瞬的美好仿佛只是错觉。
他一开口,那美好便被打破。
车子拐入一片老式住宅区,按照父亲给他的地址,贺知衍轻松找到相应的楼栋靠边停车,先行下了车。注意到温荔苍白的面色,他又绕到副驾驶一侧,难得体贴地帮她拉开车门。
温荔道了声谢,又听见他问:“没吃午饭,饿不饿?”
“有点。”她如实答。
“那先忍一忍,空腹看诊效果会好些。”
一阵冷风吹过来,温荔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脑子嗡嗡作响,头皮也跟着发麻。
身体上的不适让她无力思考其他,胡乱点点头答了声“好”,跟着他往单元楼里走。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半白的老妇人,戴着一副银边眼镜,看起来不怒自威。
“您好,请问是秦淑慧,秦医生吗?”贺知衍站直了身体,一改往日散漫不羁的态度,语气温和恭敬。
老人扶了扶眼镜,裹紧身上的流苏披肩,上下打量他们几眼:“你们是来看病的?我记得儿子跟我说,好像是有个姓温的小姑娘……”
“是我。”温荔忍着腹痛,礼貌回答,“是我姨父的朋友介绍我来的,我姓温,姨父应该提前与您的儿子打过招呼。”
老太太点点头,招呼他们进屋,简单询问过温荔的身体状况和日常饮食习惯后,目光落在一旁的男人身上:“接下来有些私密话题要问,男朋友先回避一下吧。”
贺知衍闻言眉梢一挑,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温荔更是吓得身体颤了颤,慌乱地摆手,从脸颊一路红到耳根:“不是不是,我才十六岁,还在上学呢。他也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的……”
说到这里,温荔忽地愣住。
想着贺知衍心里压根不肯接纳她这个妹妹,已经到了嘴边的“哥哥”二字被她咽了回去,怎么也说不出口。
秦淑慧看出些许端倪,见温荔欲言又止,不放心地问道:“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是什么关系都说不清楚吗?”
温荔咬了咬唇,怔忪两秒,说道:“不认识,小区门口遇到的。他看我体力不支要晕倒了,就好心把我送过来。”
“……”
贺知衍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一张脸绿了又白,白了又黑。
秦淑慧搞不懂眼前状况。她不知二人之间究竟是什么不可说的关系,也没那个闲心去深挖追问,便拿出脉枕给温荔问了脉,也不再避讳一旁的年轻男人,直接且露骨的问了几个问题。
温荔觉得有些社死,下意识扭头看了眼,发现贺知衍已经自觉回避,远远站在客厅最边上的窗口,眼睛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她这才回过头,清了清略有些肿痛的嗓子,压低声音说:“我月经偶尔会推迟,有时候量大有时候量少,有时候会有血块……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小腹都会撕裂般的疼。”
秦淑慧从前是京州市中医医院的教授医师,退休后又被院方返聘回去,直到前两年,随着年龄渐长逐渐觉得力不从心,这才辞去了工作回家修养。
温荔这种情况她见怪不怪——原发性痛经,寒凝血瘀,气血不足。这与平时的生活和饮食习惯,包括心理和精神压力等等各方面都息息相关。
她通过方才的诊脉及温荔的口述写了详细的脉案,又快速归纳出一份药方,摘了眼镜看她:“中药药性温和,起效慢,一停下来又会反复。”
“针灸倒是见效快,就是不知你怕不怕。”
温荔嘴唇颤了颤,思索片刻,说道:“怕……”
“但是只要见效快,我可以克服。”
立竿见影的成效总好过长久的折磨。
这一点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好。”秦淑慧点点头,“但你毕竟是小孩子,这事儿我还得跟你家长好好沟通一下。”
温荔一时语塞,忽然为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谎话感到羞愧。磨蹭半晌,低声说道:“那我……我叫我哥哥过来。”
见她难为情的模样和微微泛红的耳尖,秦淑慧无奈笑了笑,大概看透了其中原委。无非就是兄妹两个小吵小闹,幼稚得紧。
“哥哥。”温荔走到他跟前,抬眼看他,眼睛有些湿润,嘴唇淡无血色。
“嗯?叫谁呢?”贺知衍垂眸,耸了耸肩,“我们不是不认识吗,不是门口遇到的吗?”
话虽这么说,左右不过揶揄两句。
见她面色不佳,贺知衍终究是不敢耽搁,无奈瞥她一眼,快速移步到问诊台前。
“不好意思秦医生,小孩子家不懂事,让您见笑了。”贺知衍拉过一旁的凳子坐下,轻声询问,“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您告诉我就好。”
秦医生点点头:“那我说几个注意事项,你记一下。”
“好的。”
贺知衍耐心听着秦医生说话,余光瞥了眼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的温荔,看她一副有气无力随时就要昏倒的可怜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另只手点开手机备忘录,按照医生的嘱咐逐条帮她记下。
大致讲完温荔的身体状况,秦淑慧嘱咐道:“那就先回家喝中药调理一下,从下个月开始施针,每周抽空过来一次就好。”
贺知衍看了眼药单,七天的药量,应该够小姑娘捱过这几日了。
他将药单展开,拿到温荔眼前,脸上的笑意耐人寻味:“带钱了吗?陌生人。”
温荔红着眼看他,缓缓摇了摇头,湿润的一双眼,看起来十分可怜。
贺知衍不再逗她,扫码付了款,向秦医生道了再见。又看向身侧女孩,掌心抵在她后背,轻唤了声:“走吧。”
出了单元楼,凛冽寒风扑面而来,温荔下意识把手缩进袖口。
贺知衍拿出车钥匙摁开车锁,又走到副驾驶座旁帮小姑娘拉开车门,一反常态的耐心体贴。
见温荔忽地乖顺起来,低着头不置一词,他唇角抬了抬,忍不住调侃一句:“刚才倒是装起陌生人了,平时不是一口一个哥哥叫得挺起劲?”
温荔怔了怔,将迈出一步的脚撤回。
或许是身体难受到了极致,拉扯得大脑也泛起一丝丝细微的疼。温荔本就心绪不佳,现下又因贺知衍的调侃愈发难堪,一时没忍住,冷冷开口:“叫您哥哥,是出于对您的尊敬。”
“但我不够资格做您的妹妹,在这一点上,我有自知之明。”她倔强地道出事实,负气道,“我猜您也不愿意让人知晓有我这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身份低微的妹妹,所以在外面我会尽量装作不认识您的,以防给您丢脸。”
听她说话夹枪带棒,贺知衍自然心里不爽。
感情自己尽心尽力服务她几个小时,到头来全被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他浅嗤了声,鼻腔里发出很轻的笑:“你倒是挺会猜的,怎么不再多猜一点?”
“猜什么?”温荔不懂他的意思。
贺知衍冷着脸,慢悠悠道:“猜我会不会把你丢在这里,让你自己走回去?”
温荔还没反应过来他话中含义,便见他迈开脚步,绕过车前身直接进了驾驶室。
又一阵疼痛袭来,如痉挛一般拉扯她的痛觉神经,眼睛模糊了一瞬,耳边响起一阵轰鸣声。
回过神,只闻到一股汽车尾气。
贺知衍已经开着车走了。
“小气鬼。”温荔看着已经走远的车影,内心暗暗吐槽贺知衍的小心眼。
有什么大不了的?等这一阵疼痛过去了,她可以自己打车回去。
这样想着,温荔一只手捂着腹部,缓缓靠在身后的墙壁上,还未缓过神,又听见一阵汽笛轰鸣声,已经走远的车又倒了回来。
贺知衍降下车窗,看着她,烦躁地说:“上车。”
……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讲话。
温荔自是因为身体不适懒得开口,贺知衍则是看她太过难受,怕打扰到她,甚至连车载音乐都关掉了。
意识到自己今日对她过分照顾,他内心烦闷到了极点。说不清缘由,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小姑娘,即便生病不适也没有父母亲人陪在身边,怪可怜的。
至于赵书瑾,他已经不想再提。
也不知她对温荔究竟尽到了几分监护人的职责。更不知在她眼中,温荔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
刚把车开进车库,宋勉又打来电话:“我估摸着你那金贵的起床气应该消了吧?”
“有事说事。”贺知衍懒懒说道。
“你不来,我们几个真玩不起劲。”宋勉喝了口酒,含糊不清地说。
贺知衍看了眼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又看了眼宋勉发来的定位,渔泱州度假区。对面便东澜高尔夫球场。仔细想了想,今日露面的富家子弟颇多,平日里挤破头想要攀附贺家的定然也在其中。
他的科技公司刚起步不久,行事低调,在父辈的圈子里也鲜少有人知晓,如今正是客源稀缺的时候。他若现身,定会有客户主动送上门来,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拓展资源和人脉。
迟疑一瞬,他沉声说道:“等着,这就过去。”
贺知衍挂了电话,回过头发现温荔不知何时睡醒了,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黑白分明的一双杏眼氲着水汽,清灵剔透,又含着些许病态的孱怜。
心陡然颤了颤,他冷声道:“看什么看,下车。”
温荔慢吞吞下了车,将装着中药的手提袋抱在怀里,轻声嗫嚅:“哥哥再见。”
贺知衍叹了口气,再次叮嘱:“回去先让阿姨给你煮点粥喝,垫垫肚子暖暖胃,然后再把中药煎上,按照秦医生嘱咐的分量把药喝了,记住了?”
温荔点点头,目送他的车子离开。
引擎声响起,车轮扬起无数飞尘,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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