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细雪,掠过连绵的枯黄草甸,吹散了身后铁蹄与追兵的阴霾。莫子凌一行人,如同几粒被风裹挟的沙砾,在广袤的北疆边缘艰难跋涉了月余。追兵的踪迹被刻意布下的疑阵和恶劣的天气暂时阻隔,而赵百户也终于在一个极其隐蔽的、靠近边境却又不属于任何军镇管辖的河谷,寻到了一处可以暂时落脚的地方。
这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村落,依偎着一条尚未完全封冻的蜿蜒小河。十几户泥坯草顶的房屋散落在向阳的缓坡上,村口几株老榆树虬枝盘结,挂着冰凌。村民们多是躲避战乱或赋税的流民,以及世代居住于此的边民,对外来人带着天然的警惕,却也因生存的艰难而保留着一丝朴素的善意。
赵百户用带来的部分银钱和盐巴,换取了村落最边缘、靠近山脚的一处废弃小院。院子不大,两间低矮的土屋,一个用碎石围起来的牲口棚(如今空空如也),屋后还有一小片荒芜的菜地。屋顶漏风,墙壁透寒,但对于疲惫到极点的几人而言,已是难得的庇护所。
莫子凌的伤势在反复的颠簸和缺医少药中,恢复得极其缓慢。后背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虽不再致命,却留下了顽固的疼痛和某种程度的虚弱,左臂也因肩伤牵连,使力时总会传来滞涩的痛感。曾经动辄取人性命、令朝野侧目的锦衣卫千户,如今竟连劈柴都显得有些吃力。看着他咬着牙,额角渗出细密冷汗,却固执地挥动那把豁了口的旧柴刀,赵百户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这点事,死不了。”莫子凌的声音带着重伤后的沙哑,语气却依旧强硬,仿佛在用这种笨拙的劳作,对抗着命运施加的虚弱,也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属于“莫子凌”的最后尊严。
叶徽则安静地承担起更多琐碎的活计。他学着用草泥修补墙壁的裂缝,在漏风的窗口糊上厚厚的草纸,清扫积尘,整理那点可怜的家当。心口朱砂痣的灼痛感在相对安稳的环境下,似乎平息了一些,体内那三股混乱的力量也沉睡着,不再像之前那般躁动不安。但姚依依那夜在意识深处响起的恶毒诅咒——“门正在被推开”、“狼神的呼吸”、“钥匙生来就是被扭断”——却如同附骨之疽,时常在他夜深人静时,化作冰冷的梦魇惊醒他。
他变得更加沉默,清澈的眼眸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忧虑。只有当他去河边打水,或是去村中唯一识字的老童生那里,用带来的几本残破书籍换些针线或粗盐时,才会在那些淳朴的村民和懵懂的孩童好奇的目光中,短暂地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腼腆和温和。他教村口玩耍的几个孩子认几个简单的字,孩子们便欢喜地叫他“小先生”。
莫子凌远远看着叶徽蹲在河边,耐心地教一个拖着鼻涕的小丫头写“水”字的样子。冬日的阳光很淡,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显得格外柔和。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平静而微暖,悄然在莫子凌冰冷的心湖漾开一丝涟漪。这感觉太陌生,以至于让他有些不适,甚至烦躁。他别开脸,继续跟那堆顽强的柴火较劲,刀锋砍在木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日子就在这种近乎凝滞的平静中,一天天滑过。赵百户带着仅剩的心腹,轮流在村外高地和入谷要道警戒,同时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外界的消息,尤其是关于朝廷追捕和北狄王庭的动向。带出来的银钱有限,为了生计,叶徽开始跟着村中一位孤寡的老妇人学习辨识野菜、设置简单的陷阱捕捉野兔山鸡。莫子凌则不得不放下身段,尝试着在那片荒芜的菜地里松土——结果自然是灾难性的,他那双握惯了刀、沾满了血的手,在摆弄泥土和脆弱的菜苗时显得笨拙而暴戾,没几天就把刚冒头的几棵可怜小苗给“锄”死了。
叶徽看着那片被蹂躏得乱七八糟的菜地,再看看莫子凌黑沉的脸色,想笑又不敢笑,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一丝细微的表情,没能逃过莫子凌的眼睛。
“笑什么?”莫子凌没好气地扔下锄头,溅起一片泥土,“有本事你来!”
叶徽抿了抿唇,真的走了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被翻得过于“彻底”的泥土,将被莫子凌锄得半死不活、根须都露出来的几株小苗重新埋好,又用木勺舀了水,轻轻浇在根部。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带着一种莫子凌从未有过的耐心。
莫子凌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看着叶徽沾了泥土的纤细手指和被冷风吹得微红的鼻尖。篝火旁那个无声颤抖的身影,驿站里那不顾一切扑向刺客的瞬间,此刻这安静侍弄菜苗的侧影…不同的画面在莫子凌脑中交织、重叠。一种比驿站那夜更清晰、更汹涌的情绪冲击着他。不再是单纯的利用价值或“同命绳”带来的束缚感,而是一种更深沉、更让他无所适从的东西。是保护欲?是…某种他不敢深究的牵绊?
他烦躁地转过身,不再看叶徽。后背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这份偷来的宁静,如同冰面上的幻影,脆弱得不堪一击。姚依依的诅咒,霍临川的追捕,北狄的觊觎,还有叶徽体内那随时可能爆发的、如同深渊般的力量…所有的一切,都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夜晚,依旧是两人轮流守夜。土炕冰冷坚硬,寒风从缝隙钻入。叶徽裹着单薄的被子,听着身旁莫子凌因伤痛而略显沉重的呼吸,还有窗外呼啸的风雪声。心口的朱砂痣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到的温热。姚依依的诅咒低语似乎又在耳边萦绕,体内的力量不安地悸动了一下,带来一阵微弱的眩晕。
就在这时,一只带着薄茧、微凉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隔着被子,按在了他心口的位置——正是朱砂痣所在的地方。
叶徽身体瞬间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只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沉沉地、带着某种安抚意味地压在那里。掌心传来的温度并不高,却奇异地驱散了些许那诅咒带来的阴寒和体内躁动带来的不安。莫子凌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仿佛这只是他睡梦中一个无意识的举动。
但叶徽知道,他醒着。
黑暗中,叶徽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心口那只手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像一块定心的锚石。那令人窒息的诅咒低语似乎被这沉甸甸的触感逼退了一些。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掌心下隔着衣物和皮肉传来的、属于莫子凌的、带着一丝粗粝的生命力。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伴随着巨大的困惑和酸涩,悄然弥漫开来。
莫子凌感受着手下那隔着衣料传来的、属于叶徽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指尖似乎能隐约感知到那粒朱砂痣散发出的微热。驿站那夜失控的力量爆发,山洞里笨拙的安抚,此刻这无声的守护…他的一生都在掠夺、算计和背叛中度过,从未想过会如此在意另一个人的生死和安危,甚至…会如此笨拙地想要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他闭上眼,将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强行压下。什么“钥匙”,什么“门”,什么苍狼秘藏…此刻他只想守住这方寸之地,守住这偷来的片刻安宁,守住…掌心下这微弱却坚韧的心跳。
风雪在屋外呼啸,土屋内,只有两人交织的呼吸声,和心口那只沉甸甸的手,维系着这寒夜中仅存的、脆弱的温暖。
然而,这宁静注定短暂。
距离村落百里之外的官道上,一队风尘仆仆、打着商队旗号的车马正在驿站歇脚。为首的“商队管事”,身材魁梧,目光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将一张盖着密印的纸卷,塞进了驿卒递来的热水桶底。纸卷上,寥寥数语,却触目惊心:
“…疑似目标现身黑水河谷…特征:少年清瘦,心口或有异状;同行者,重伤男子,气势冷厉…已派人混入村中探查…待确认…”
风卷起驿站门口的积雪,打着旋儿飞向阴沉的天际。短暂的桃源,已被无形的阴影悄然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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