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刀子,刮过黑水河谷。小村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泥坯屋如同蜷缩的兽,屋顶烟囱里冒出的稀薄青烟,是这片银白世界里唯一的活气。年关将近,即便是在这苦寒边陲,贫苦的村民们也努力攒出一点喜庆。家家户户门楣上贴了简陋的桃符(用红纸剪裁的),孩子们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在雪地里追逐,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洋溢着单纯的快乐。
莫子凌的伤势在相对安稳的环境和叶徽的悉心照料下,终于有了起色。后背那道狰狞的伤口结了深色的痂,虽然依旧牵扯疼痛,左臂的滞涩感也未能完全消除,但至少不再影响基本的活动。那身属于锦衣卫千户的、浸染过无数血与火的戾气,似乎也被这粗粝的乡野生活和身体的虚弱磨平了些许棱角。他依旧沉默寡言,眉宇间惯有的阴鸷却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他不再抗拒赵百户帮忙劈柴挑水,偶尔甚至会坐在屋门口的石墩上,看着远处雪原上盘旋的鹰隼,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徽则似乎真正融入了这片土地。他跟着村中那位姓周的孤寡老妇学了不少东西。如何辨认雪层下能吃的草根,如何用简陋的陷阱捕捉到狡猾的野兔,如何用粗糙的麦粉掺着野菜做出能果腹的饼子。他那点识文断字的本事,成了村里孩子们眼中最神奇的东西。简陋的村塾(其实就是在老童生家稍大的堂屋)里,他代替年迈眼花的老童生,用烧黑的木炭在破木板上写字,教几个半大孩子认“天”、“地”、“人”、“雪”。孩子们冻得鼻涕直流,却听得格外认真,清澈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炭火和叶徽温和的侧影。
“小先生”的称呼,便在村里叫开了。连带着对莫子凌这个整日板着脸、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小先生他哥”,村民们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善意。偶尔有妇人送来一小碗自家腌的咸菜,或是几张刚烙好的、带着焦香的杂粮饼,叶徽总是局促又感激地收下,然后想方设法地回礼,或是帮她们修补破损的篱笆,或是替她们去更远的冰面凿洞取水。
莫子凌冷眼看着叶徽笨拙地应付着那些村妇的善意,看他被孩子们围住时微微泛红却真诚的笑脸。那种陌生而酸涩的感觉又涌上心头。驿站那夜之后,两人之间仿佛有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却又被那根朱砂绳和山洞里那只按在心口的手,微妙地连接着。他们很少交谈,但叶徽总会默默地将烤得最热的饼子放在他手边,将他换下的、沾着汗渍和药味的里衣洗净;莫子凌则会在叶徽去河边凿冰取水时,状似无意地踱到村口老榆树下,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河谷入口的方向。
平静的表象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姚依依那恶毒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总在叶徽心神稍有松懈时,化作冰冷滑腻的低语钻入他的脑海:
“钥匙…感受那锁孔了吗…冰冷的…渴望…”
“…力量在苏醒…在渴望祭品…”
“…莫子凌的血…会是很好的引子…呵呵…”
“…我在看着…门缝…越来越大了…”
每一次低语,都会引发心口朱砂痣一阵灼痛,体内那三股沉寂的力量也如同被惊扰的毒蛇,不安地躁动片刻,带来短暂的眩晕和心悸。叶徽学会了掩饰,在低语袭来时,他会若无其事地停下手中的活计,低下头,装作被风吹迷了眼,或是弯腰整理衣角,直到那阵不适过去。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和痛苦,却瞒不过时刻留意着他的莫子凌。
莫子凌的拳头在袖中无声地攥紧。他不懂那些玄乎的“门”和“锁孔”,但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叶徽的痛苦,通过那根朱砂绳,也通过他日益敏锐的观察。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比后背的伤更让他焦躁。他能斩断刺客的喉咙,却斩不断这无形的诅咒。姚依依,那个已经化作枯骨的女人,她的怨毒竟能跨越阴阳?还是说…那所谓的“苍狼祭”,其诡异远超他的想象?
这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如同泼墨。叶徽帮着周婆婆将最后一点晾晒的干菜收回屋里,刚走出低矮的院门,便看见村东头李婶家那个叫虎子的小男孩,正抽抽噎噎地站在雪地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包,里面似乎装着几本书。
“虎子?怎么了?”叶徽走过去,蹲下身问。
虎子抬起哭得通红的小脸,抹了把鼻涕:“小先生…书…书被王癞子抢走了!他说…说这破书擦屁股都嫌硬…还…还扔到河边的雪窝里了!那是俺爹…俺爹留给俺的!”虎子爹是村里唯一一个识字的樵夫,去年进山遇了狼群,没能回来。
一股火气猛地窜上叶徽心头。那几本破旧的书,是虎子爹留下的念想,也是这孩子识字唯一的希望。他记得王癞子,是村里一个游手好闲的光棍,仗着有把子力气,时常欺负弱小。
“走,带我去找他!”叶徽拉起虎子的小手,声音带着少有的冷硬。
他们刚走到村边靠近冰封小河的地方,就看见王癞子正叉着腰,对着雪窝里几本散落的书册得意地笑。旁边还站着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闲汉。
“王癞子!”叶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寒风。
王癞子转过身,看见是叶徽,脸上露出轻蔑的讥笑:“哟,这不是‘小先生’吗?怎么,给这鼻涕虫出头?几本烂书,老子扔了咋地?”
叶徽没理会他,径直走过去,弯腰去捡雪窝里的书。书页被雪水浸湿,沾满了污泥,其中一本的封皮被撕掉了一半。
“妈的,老子让你捡了吗?”王癞子被无视,顿觉丢了面子,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就朝叶徽的肩膀推搡过来!
就在那只手即将碰到叶徽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冰冷的怒意,如同实质般从叶徽身上爆发出来!并非针对王癞子,而是连日来积压的恐惧、诅咒的折磨、对虎子的心疼、对自身无力感的愤怒…在这一刻,被这粗鲁的推搡彻底点燃!
嗡!
没有驿站那夜的剧烈波动,但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一下。王癞子伸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骇和痛苦!他感觉一股无形的、灼热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的手臂,皮肤下的血液仿佛被点燃,骨骼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的剧痛!
“啊——!”王癞子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抱着那只瞬间变得青紫、肿胀起来的手臂,如同见了鬼一般踉跄后退,重重摔倒在雪地里,惊恐万分地盯着叶徽,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旁边那几个闲汉也吓傻了,看着王癞子瞬间变得不成样子的手臂,再看看雪地里那个依旧低着头、沉默地捡着脏污书本的清瘦少年,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滚爬爬地跑掉了。
虎子也吓呆了,忘了哭。
叶徽捡起最后一本书,拍掉上面的雪泥,走到吓傻的虎子面前,将书塞回他怀里。他的手指有些颤抖,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苍白。他拉起虎子冰凉的小手,声音沙哑:“…回家吧。”
转身的刹那,他看到村口老榆树下,莫子凌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如同沉默的山岩。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叶徽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锐利如刀的目光正死死钉在自己身上。
寒意,比这腊月的风雪更刺骨,瞬间席卷了叶徽全身。他失控了…虽然只是一瞬间,虽然范围很小…但在村民面前…力量再次失控了!王癞子的惨状…很快就会传遍全村…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短暂的平静和立足之地…完了…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他。他甚至不敢再看莫子凌的方向,拉着呆滞的虎子,几乎是逃也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
莫子凌依旧站在树下,风雪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他看到了全过程。叶徽那瞬间爆发出的、冰冷而混乱的气息,王癞子手臂诡异的扭曲和肿胀…那不是武功,那是一种更深层、更令人不安的力量外泄。姚依依的诅咒在应验,叶徽体内的“门”,或者说那混乱的力量,正变得越来越不稳定,越来越容易受到情绪的影响而失控。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刚才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朱砂绳传来的剧烈波动,以及叶徽内心翻涌的巨大恐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压在他心头。追兵的威胁,姚依依的诅咒,叶徽体内随时可能彻底暴走的力量…这小小的村落,这偷来的安宁,就像狂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他必须做出决定了。不能再被动地躲藏,等待那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屠刀。叶徽的状况越来越危险,不仅是对他自己,对周围的人,甚至…对莫子凌而言,那根朱砂绳连接的不仅是生命,更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夜色彻底吞没了河谷。莫子凌转身,大步走向那间透出微弱灯光的土屋。他的步伐沉稳而决绝,眼中最后一点因宁静生活而产生的茫然和疏离彻底褪去,重新凝聚起属于锦衣卫千户的、孤狼般的冷厉与决断。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