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内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将叶徽苍白失神的脸映得更加脆弱。他机械地擦拭着那几本从雪窝里捡回的书,指尖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王癞子那惊骇欲绝的眼神、瞬间青紫肿胀的手臂、还有村口老榆树下莫子凌那沉默如山的身影…像冰冷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神经。
“我…我又失控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们会把我们当怪物…这里待不住了…”
门轴发出一声轻响,带着一身寒气的莫子凌走了进来。他没有看叶徽,径直走到火塘边,拿起铁钳拨弄着里面将熄的炭火。火星噼啪炸开,映亮他线条冷硬的侧脸。
“怕了?”莫子凌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叶徽猛地抬头,眼中是尚未褪去的惊惶:“我…我不是故意的!那个王癞子他…”他急切地想解释,想为自己辩解。
“我知道。”莫子凌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我看见他推你。”他放下铁钳,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叶徽脸上,锐利得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姚依依的鬼话在应验。你的力量,像一匹快要脱缰的野马,拴住它的缰绳…正在崩断。”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下一次,可能就不只是一条胳膊了。”
叶徽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莫子凌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最深的恐惧。
“那…那怎么办?”叶徽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逃?还能往哪里逃?天下之大,哪里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处?这村子…”他环顾着这简陋却承载了他们短暂安宁的小屋,眼中泛起水光,“这里…已经是难得的平静了。”
“平静?”莫子凌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讽刺。他走到窗边,用刀鞘挑起一角破旧的草帘,目光锐利地投向外面被夜色笼罩的村落,“你真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霍临川的鹰犬,姚依依的阴魂,还有那些觊觎‘钥匙’的魑魅魍魉…他们无孔不入。”他放下草帘,转身盯着叶徽,“王癞子的事,瞒不住。很快,恐慌会像瘟疫一样传开。到时候,不用追兵来,这些收留过我们的村民,就会因为恐惧,把我们…或者把你,亲手交出去,换取一点可怜的平安。”
叶徽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土炕沿上。莫子凌描绘的场景,残酷得让他窒息。他不想连累任何人,尤其是这些给予过他短暂温暖的、无辜的村民。
“所以…”叶徽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助,“我们只能…坐以待毙吗?”
“坐以待毙?”莫子凌眼神骤然变得极其危险,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孤狼,“我莫子凌的命,从来不是靠等来的!”他几步走到叶徽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不能再等了。被动躲藏,只会让那根套在脖子上的绞索越收越紧。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出击?去哪里?”叶徽茫然抬头。
“去找能真正压制你体内邪力的办法!”莫子凌斩钉截铁,“去找那个可能还活着的老东西——叶啸!”
“叶啸?”叶徽猛地睁大眼睛,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又隐约有一丝血脉深处的悸动。
“你的亲舅舅,镇北侯府最后可能还活着的核心人物。”莫子凌的眼神锐利如刀,“你娘当年是镇北侯府嫡女,叶啸是她的长兄,也是侯府最强的战将,更是侯府秘术的真正传承者!他对朱砂骨、对‘引魂’烙印的了解,远非他人能及!若这世上还有人能帮你控制、甚至驾驭体内那三股鬼东西,非他莫属!”
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在叶徽眼中燃起,但旋即又被更大的疑虑扑灭:“可是…舅舅他…还活着吗?就算活着,在哪里?天下之大…”
“北疆!”莫子凌吐出两个字,带着一种笃定,“侯府在北疆经营数代,根基深厚。叶啸若还活着,最大的可能,就是隐姓埋名蛰伏在北疆的某个角落,暗中收拢旧部,等待时机。霍临川也知道这点,所以他才会密令朔方和西境的军镇严查!”
他走到墙边,取下那把用布条缠裹着、敛去锋芒的惊鸿刀,手指缓缓抚过冰冷的刀鞘:“北疆虽然危险,遍布霍临川的眼线和北狄的探子,但也是灯下黑。那里民风彪悍,势力盘根错节,反而更容易藏身。更重要的是…”他看向叶徽,眼神复杂,“只有到了北疆,到了镇北侯府力量曾经扎根的地方,才有可能找到关于‘苍狼祭’、关于你体内‘钥匙’秘密的更多线索!弄清楚姚依依那恶鬼的诅咒到底是什么,那扇‘门’后面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响。赵百户闪身进来,脸色凝重,手里捏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小的黑色药瓶,瓶身上没有任何标记,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大人,叶公子,”赵百户压低声音,语速极快,“有情况!村西头新搬来那户打铁的刘麻子,今天傍晚鬼鬼祟祟去了后山,在雪地里埋了这个。”他将药瓶递给莫子凌。
莫子凌接过药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腥甜的异香飘散出来。他眼神瞬间冰寒刺骨:“‘醉仙桃’的引子…混合了北狄特有的狼毒草!是东厂番子或者北狄探子传递信号、标记目标用的!”
叶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追兵,真的已经到了眼皮底下!
“人呢?”莫子凌的声音冷得像冰。
“属下盯着他埋完东西回屋,没惊动。”赵百户道,“他屋里就一个人,看着像是单身汉,但身手…下盘很稳,不像普通铁匠。而且,他那只左手,缺了两根手指,断口很齐整,像是…被快刀削掉的。” 这个特征,让赵百户瞬间联想到了某些特殊群体——受过严酷训练的死士或密探,断指往往是某种任务失败的标记或刻意伪装。
莫子凌将药瓶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短暂的宁静彻底被撕碎!暗哨已经摸到了家门口,甚至开始标记位置,准备动手或传递信息了!
“收拾东西!只带必要之物,轻装!”莫子凌当机立断,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绝,“赵百户,带人盯死那个‘刘麻子’,别让他有机会传信!等我们走后半个时辰…”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处理干净,做成流寇劫杀的假象!”
“是!”赵百户领命,迅速退了出去安排。
土屋内只剩下两人。气氛凝重得几乎凝固。
莫子凌走到叶徽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皮囊,倒出几颗朱红色的药丸,散发着辛辣的气味。“吃了它。能暂时压制你体内躁动的力量,争取时间。”这是他用带来的最后一点珍贵药材,根据叶徽的情况摸索着配制的,效果未知,但此刻别无选择。
叶徽没有犹豫,接过药丸,和水吞了下去。一股辛辣的热流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强烈的灼烧感,但奇异的是,心口朱砂痣那持续的灼痛和隐隐的躁动,似乎真的被这股热流压制下去了一些。
他看着莫子凌快速而熟练地收拾着仅剩的干粮、伤药和几件替换的旧衣,动作间牵扯到后背的伤口,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叶徽默默走过去,拿起那件染血的大氅,仔细地披在莫子凌肩上,手指笨拙地系着系带。
莫子凌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着叶徽近在咫尺的、低垂的睫毛和微微颤抖的手指。驿站那夜的惊心动魄,山洞里无声的泪水,此刻这笨拙却真切的关怀…无数画面再次翻涌。他猛地抬手,不是推开,而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叶徽正在系带的手腕!
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强硬,甚至有些发疼。
叶徽惊愕地抬头,撞进莫子凌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里。那里有未褪尽的戾气,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更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和保护欲。
“听着,”莫子凌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的承诺,“我不会让你落到霍临川手里,也不会让你被那狗屁‘门’吞噬。你是叶徽,不是什么狗屁‘钥匙’!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决定它的去向!想死,也得问过我手中的惊鸿刀!”
他松开手,粗暴地扯紧大氅的系带,仿佛在掩饰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语气重新变得冷硬:“跟紧我!敢掉队拖后腿,我先打断你的腿!”
寒风卷着雪粒,猛烈地拍打着土屋的门窗。屋外,是茫茫雪夜和步步紧逼的杀机。屋内,叶徽看着莫子凌背起行囊、握紧刀柄的挺拔背影,心口被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微痛和灼热。恐惧依旧盘踞,但一种奇异的、带着疼痛的暖流,却在那句近乎凶狠的承诺中悄然滋生。
他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半块杂粮饼塞进怀里,拿起那根用作拐杖的结实木棍,紧紧跟在了莫子凌身后。
土屋的门被拉开,刺骨的寒风和飞舞的雪沫瞬间灌入。莫子凌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孤狼,没有丝毫迟疑,一步踏入了风雪弥漫的黑暗之中。叶徽最后看了一眼这短暂收留过他们的小屋和沉睡的村落,眼中掠过一丝不舍,随即被决然取代,紧随其后,身影迅速被茫茫雪夜吞噬。
他们的桃源,结束了。通往北疆的血火之路,在风雪中正式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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