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青,寒风细雨的长宁街也分外冷清。
两驾马车疾驰而过,只留下泥泞的车辙和马蹄印。
前头的马车百姓都识得,富贾王家都是这样式儿的马车,后头那驾倒是眼生……
“…这一寸紫檀一寸金……咱南雀城何时有这样张扬的车架了……”马车已行远,几个饮酒的百姓指点着那车辙闲叙。
“莫不是杜家……”
“杜家也就那败家的杜三爷一支有一驾紫檀马车…却也不如这一驾精巧。”
“里头的人……看方向…估摸着是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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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盏茶的功夫,两驾马车齐齐停在了江家门口。
前头桦木马车的流苏在冷风中摇晃。
歇于其间的王雪楹缓缓睁眼,目光里流露出淡漠,她理了理雪白的裘衣,在马车里轻吐了一口气。
马车左边儿,侍卫侠风轻轻撑起车帘,另一边儿是祭歌披着水青绒坎肩,一手撑着油伞,一手持着一只厚纱帷帽侯着。
江家门房见玉指纤纤把住了车沿,入眼是个眉目如画的清雅女子。门房想,大约又是一个为了他家六郎君的下落而来的、某个贵人家的美娇娥。可惜都是徒劳,连他家手眼通天的几个大人老爷也没个消息。
王雪楹轻巧地下了马车,嫣桃的裙摆随之沾上了泥水。一旁祭歌撑着伞又递上帷帽,却被她用手推拒在了一旁。
“姑娘…”祭歌有些担忧地唤了一声。
那门房眼见她轻提起沾地的裙摆,拍了拍肩上的白裘,碧青的绒披风随着她的手在风雨里微扬。
门房已经想好了,只要她问起他家六郎君,他就将那番说过十数次的话搬出来。再简单不过。
王雪楹上前了两步,又站定在江家门口,两手并在胸前,朝着府门一揖。
“民女是来送江小将军回府的,烦劳小哥向府里通传一声。”她声音清亮又温和,冷清的街巷被这么句话震得热闹了几分,来往的百姓正两头觑着,意欲探出个究竟。
毕竟整个南平都知道,江六郎君被敌国俘虏已有月余,朝堂上早就吵翻了天。
眼下却有个小女娘说自己把江小将军带了回来,着实令人生疑。
门房亦不信,却见王雪楹回身走到紫檀马车前,轻轻掀开了车帘。
“侠风。”她朝一旁唤了一声。
侠风应声从马车里架出面色苍白的江斐。
恰闻声而来的江家女眷见着,霎时瞠目上前。
“来人!快来人!六郎君回来了!”门房其实未曾见过江六郎,却看得明白主子们的脸色,于是朝府里嚎了一嗓子,忙就要接下江六,一只脚踏进府里才想起来回过身给恩人深深拜了几下。
“不知姑娘是哪家千金?回头府里问起我也好回话。”
却不等人答,已有主事儿的娘子赶到门前,年轻妇人笑中含泪,似难以置信地轻抚江斐如纸的面庞,忙让人送到府里再去请太医。
妇人这才顾上瞧看门前的姑娘,惊诧上前拉住她的手,斥了斥门房:“真是没眼力的,这王大姑娘都不认得?”
其实这两年战乱,云州、平州和北境来的灾民多不胜数,大战之后往往疫病横行,雀京也小小受了牵连,不少显贵人家的家生奴才病死了……这门房就是不久前买来的,见都没见过,又哪里认得江斐与王雪楹。
街上越聚越多的百姓也再仔细打量起王雪楹。风尘仆仆,还带着被北国俘虏的江六,大约也是从北地来的不假。再仔细看看,似乎确实眼熟。
“这马车是富商王凭家的,就是他家掌家的王大姑娘罢。”
“去平州两年,真真儿是变了个人似的,竟还比当初水灵儿了不少。”
王大姑娘莞尔一笑,从袖中拿出一瓶伤药,上前同来人寒暄:“没想到回了南雀城,头一个见到的亲眷竟是寄晚嫂嫂。”
“我知府里定会再为六郎君寻良医,”她轻轻握住江氏的手,把伤药放在她手心:“这是雪楹在外行商淘来的治外伤的良药,嫂嫂万万要记得给江六郎君换药……”她把着江寄晚的手握住药瓶,同她对视片刻,又松开。
“雪楹还未归家,且先同嫂嫂告辞了。”
回身上了马车,她便敛了笑意。马车外,她的表嫂还带着江家的家眷目送她离开,来往的百姓眼神也还带着探究。
她本想着把送江斐回府的声势张扬大些,左右就能少些风言风语。可看眼下,倒是不尽如此。
想来不消半日,南雀城便要人尽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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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塞北。
到此几日后,王雪楹终于收到了雀京来的信件。
原来无论是大长公主还是江斐,雀京朝臣都未曾打算迎回。他们说将军打仗,公主和亲,天经地义。
是她表姐先斩后奏,迎回了平阳大长公主。
归朝后,因双腿负伤,又被言官讨伐,殷长戈现已交出兵权,被陛下罢官。
舍生忘死的将军兵士,到言官口中变成了天经地义,谁不是娘生父母养的,谁就该死了呢,也难怪她表兄和徐老九他们都那副模样,换做谁都难免心寒。
信的最后王雪衿写:
“料阿姊此刻定心焦如焚,衿闻数月前阿姊曾以一计离间拿回平州粮,今东与北二军尚合一处,阿姊若非行不可,或可故技重施。”
故技重施…
王雪楹望向远处的北运谯楼,“离间……”或许是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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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楹姑娘,这里头垫了东西,能使姑娘瞧起来高上一截,就是要苦了姑娘的脚了。”徐老九给王雪楹递上一对角襪。
“多谢了。”
“瑞玉姑娘这回没来么?”徐老九蓦地问。
王雪楹警觉地瞧他一眼,摇了摇头,又说,“我分明记得你已经娶妻了罢。”
徐老九知她误会了,忙摆手,“姑娘想岔了,是属下的兄弟问的。”
王雪楹挑挑眉,没再多言。瑞玉的婚配自有她自己做主,王雪楹也不会冒然替她拒绝甚么。
“兄长拨给我的不是上回那几个兄弟么,瞧着眼生,还有那个狗剩副将也没瞧见。”
徐老九噤了声,王雪楹了然地愣住,半晌听着他颇有些落寞的声音,“死了…都死了。”
“尸山血海里,搜整了数日…也不曾认清他们的尸身。”徐老九接着道,“狗剩就是塞北人,父母也没了,兄弟们把他的遗物收拾起来在附近的山堆立了个坟冢。”
曾经一面之缘,再见却已天人永隔,王雪楹捂了捂心口,这是一种说不清明的感受,似乎有些喘不上气,她说“带我去罢。”
北境几乎都是荒山,现下秋日,漫山覆了层红枫,像极了英雄冢。
一路不乏兵士们的坟冢,这些年究竟死了多少兵士百姓,远在朝堂的陛下朝臣,恐怕不会知晓。
“就是这儿。”
王雪楹理理劲装,径直跪了下去,一拜。
转个身,她对着漫山黄天红地英雄冢,又是一拜。
待她起身,这才看清坟冢的碑上刻着“定北副将石晟之墓”。
“石晟…”她看向徐老九,“这是他的本名?”
徐老九摇摇头,“咱们穷苦人家贱名好养活,就叫狗剩,石狗剩。前段日子升了副将,见着江将军,将军说副将要有个体面的名字,给他取了晟字。”
石晟…
晟者,光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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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夜色,几道身影在林间穿行。
无界河流经处便于取水,兵士汇集,王雪楹一行人分头绕去了深林间。
零零落落敲晕几个兵士,才顶上他们,假做在巡守。
“都喂下去了罢。”王雪楹扳着手中兵士的嘴,将药丸顺下去。
“老九、还有黑背,你们各自带着一个人拖着一具尸体,按计划行事。”
“其余的尸体…暂时用不上,且拖去深林埋了罢。”
待他们远去,王雪楹在原地踌躇片刻,向兵士成堆的军营走去。
不消片刻,便听前头传来“敌袭”“中毒”等样的呼喊声。
霎时兵士倾巢而出,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涌去。
王雪楹假做随着人潮同行,暗自观察着一顶一顶的军帐,每个军帐里都在不断涌出士兵。
如此一来,纹丝未动的军帐,极有可能关押着江斐。
她朝四周瞧着,默默记下几个军帐的方位,末了正了正甲胄,跟随涌动的大部队向前奔走。
前方,徐老九等人把死尸推出来后,又默默隐匿于兵士间,一名副将上前察看尸体,翻翻眼皮,又摸了一把尸体鼻间流出的血液,脸色沉了沉。
“是中毒…”
副将又查看了另一名兵士,见也是脸色发青鼻间流出发黑的血液,即刻下令查验营中水源粮草,搜寻无果。
营中大夫看过,说是寻常的几味药作用在一起引发的中毒,不希罕的毒,寻常医馆都能抓到的药。
那就意味着,谁都有能力下毒…
“将军,死的都是东启的兵士…您看……”副将朝迟来的上峰汇报,死两个兵士算不得什么,可死的是东启兵士,若处理不当就是两国失和的大事。
将军颇不在意地松松筋骨,似乎还沉浸在某种餍足中,王雪楹看他这般样子,心下觉着是个好时机,朝着不远处的徐老九轻轻点头,就见他在人群里有意咕哝道,“说不定是南平使诈离间呢…”
话落杨黑背几人也在人群里附和,“对啊…南平人不知有多狡猾…”
“就是故意杀东启的士兵想惹得两国不和…”
那将军也很认同这个答案,遂令人如此回了东启将领,算是将此事糊弄了过去。
兵士散去,王雪楹与徐老九汇合,悄声交待几人分头去查看军帐。
她离方才那将领出来的军帐最近,趁他未归,便佯装巡守路过,以短刀刺了个小洞,借以暗窥。
只一眼,她便浑身一震,险些稳不住身形,弯身在一旁不停干呕。
这是军妓营帐。
王雪楹之所以知道,是因她也曾在南平的营帐里见过,彼时她好奇她们为何出入在军营,便问了张知行,才知她们多是俘虏的北运百姓…白日在军营里浣洗衣物,入夜便是整个军营兵士的玩物。
她依旧在干呕,却努力想把眼周充溢的泪水忍回去,她想这营帐里的女人,又有多少南平百姓呢…
人心还真是复杂,她既敬重卫国赴死的兵士,又恶极了他们非人一般玩弄女人,即使那是敌国女人。
两国交战,百姓何辜。
“这是怎么了?”徐老九朝着营帐而来,瞧她这副模样就要探身瞧一瞧。
王雪楹拦住他,直起身子顺了顺气,“这儿没有,不必看了。”
“我那儿也没有,大约是在黑背他们那几个里了。”徐老九从怀里拿出个烧饼,递给她,“姑…小兄弟先吃点罢,许是瞧见死人吓到了…”
“方才那个营帐是伙房,我趁机拿的,净的,就是有点子硬巴。”他小声解释道。
王雪楹闻言又想起方才见着的,心下一阵犯恶,忍不住又想徐老九他们或许也去过南平的那里…看着那烧饼更觉恶腻,“你吃罢,我暂时没什么胃口,多谢。”
“明日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再杀两个东启兵士,记得用南平专有的毒。”王雪楹嘱咐着,远去前又回身看了一眼方才的营帐,能怎么办呢,怎么做,才能救她们?即使救下她们…只要两国不和就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百姓被抓来奴役…
杨黑背几个人基本摸清了江斐被关的营帐,只待夜深,这才寻着机会。
绞刑架上的人垂着头,听见动静血肉模糊的指尖动了动,喉间传出嘶哑到近乎要裂开的声音,“…我…不知道…不知道…”
王雪楹顿在原地,似乎没有了上前的勇气。
她为了定荒粮来的那一回…表哥还说江斐去岁在云州受的伤还没长好,是个半瘸子…
“我…不知道…”
江斐低弱的声音让她哽咽,她又走近了两步,轻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我会带你走的…我会的…”王雪楹的手停在空中,她实在不知他身上可有一处是不疼的,只是抚了抚他眉梢的发,重复着“没事了…”
然而身前的人始终没有什么反应,他近乎昏迷,只是凭着本能在应对,这些日子以来,北运只从他口中得到了“不知道”。
她想起雪衿在信里的话,终于忍不住落泪,心里涌起一阵悲凉。
江斐,没人知道你在这儿遭遇了什么,甚至没人期待着你归国,若你知道,会为自己受的这些伤这些痛苦后悔么?她双手掩面,几乎是蜷缩在江斐身侧,泪水浸透手背,却还是竭力忍着不让自己出声。
营帐外隐约有兵士巡逻而过的声音,她没有时间再流泪,忙擦抹了一把脸,咬住一侧的腮唇,强忍心酸,给江斐背上有衣服遮掩的伤口简单上了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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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怎么样了?”王雪楹出了营帐,徐老九上前询问。
她合着眼把头撇向另一侧,努力平复心情,回道:“还吊着一口气,得赶快救他出来。”
二人窃语间,走过点着篝火的演武场。
“什么人在那?”来人声音雄浑中透着警觉,王雪楹不由脊背一僵。
“校尉放心,不过是两小卒走岔了路。”
校尉?王雪楹想到数月前对峙的那夜……那校尉是见过她的……
“是吗?”校尉的长枪在黄泥地落下后震了震,危险的气息袭来,王雪楹伏首告罪:“扰乱校尉清宁,请校尉责罚。”
“吾分明告令三军,不得准允,不可靠近演武场附近的两个军帐,”校尉声音沉了沉,“你们二人不知?”
“校尉明察,我这小兄弟是今岁才征来的,这好容易才停了战事,今儿又闹了投毒的事儿,被吓得不轻……小的两个稀里糊涂就走到这儿了,请校尉责罚。”
徐老九应对机敏,王雪楹闻言连连叩首,趁机扒了几捧黄泥灰抹在脸色,连声哭嚎,旁人看去真真是好生窝囊。
昂首的间隙,她这才看清那校尉,是个全然陌生的面孔。
校尉也恶得再看他二人,兀自回了演武场。
待退的远些,王雪楹擦抹着脸上的黄泥,最后又驻足,回看了一眼演武场。
“不是他了。”徐老九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天是他和黑背随她去的。
“……”
往后几日,军营仍隔日便有东启兵士被毒害,用的都是南平特有的毒药。明面上,用以□□的说辞仍然是南平想迫害两国关系。其实兵士之间已众说纷纭,连北运兵士都琢磨不清,若是南平构陷,为何要用他们国家的毒药?若是自己母国为了激怒东启使得东南两国开战……似乎更合理。
于是乎对这样的死亡他们逐渐习以为常…甚至带有某些隐晦的期待。
“今儿又是死的哪个帐子?”
“倒是说不上来,左不过是那几个东启帐子,哎呦你瞧瞧,这脸都黑烂了。”
“你可快别碰,没得沾上晦气。”
“是是是,我们老样子把人抬去乱坟岗就回来。”
“苦了兄弟,这差事可没人乐意做,快去快回罢。”
两个兵士一首一尾抬着尸体行远,待到几乎瞧不见,王雪楹才托着把人放在了杨黑背的背上。
“表哥他们就在乱坟岗,你且慢行,我去配合老九他们。”她说话间手在身侧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就快结束了,江斐,没事了。
他们把江斐混做被毒害的兵士带了出来,用东启兵士替代了他。王雪楹望向夜色里的那片血一样的昏黄,此刻的两军大营应当燃起了大火,大火会把演武场一旁那关押江斐的营帐烧净,只余下身份难辨的枯骨。
王雪楹在夜色里奔行,在营地的尽头停下,从怀里拿出火折子。
她在矮山之后静静凝视火光中奔走的士兵,几乎是同一时刻,那顶曾经令她肠胃翻涌的帐子也燃起了大火。那是徐老九放的火,是她让徐老九放的火。
三处火焰不断蔓延,只要足够忙乱,就没人会在意她们的去留。
王雪楹想起她在平州时,她表姐带兵一度绝禁玩弄娼女俘虏,王雪楹崇敬她的表姐,可也知道她到底承受着多少下属兵士的不满。她是没法保证从此再无军妓……可至少救下了这一次的她们。
夜色最终吞没在火海之中,她再没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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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纱暖帐,檀香袅袅。
安置好江斐,王雪楹才悄声退离,作势又要去瞧瞧为他煎的药。
“姑娘。”她被人唤住。
徐老九带着手下护送着女娘们离开,故而归的比他们要晚些。
“你去哪了?什么事还用你单独行动一遭?若……想要捡一条命回来可就难了。”王雪楹念叨着,就见他从胸前掏出块布帛,递给她:“姑娘自己看罢。”
“这是……是北运的布告……”原来今岁又是一个无收的秋。
“这是那镇边校尉发的最后一个布粮告示。之后便自请还乡了。”徐老九接着道,“不过听闻……他在还乡途中,自戕了。”
王雪楹攥着布告的手紧了紧,“知道了。”她静默良久,只是长叹一声。
“此事也算了结了……我会尽快传信安排人来派粮……惟愿…今岁是个暖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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