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两姓好

且说偌大的江府正为着江六郎忙做一团。

太医早就来诊过了,说身上的毒清了,腿骨碎裂难愈,伤口少不了大半年才能恢复。奈何江六一直没醒,甚至隐隐起了热病……

乌泱泱的厢房里,丝袅的安神香也只添烦闷。

午后出了日头,申时方过,天边便一片昏黄。房檐不断有雨珠滴落,听在江家人耳朵里颇有催命的意味。

“祯…”

压抑着低泣的厢房,传出轻哑的一声。

“祯…”

又一声。

江老夫人一下振足了气儿,忙握住孙儿的手:“醒了…终于是醒了……”

“是啊…”二夫人应声抹了把泪,摊靠在自己女儿身上,如蒙大赦。

江六仍阖着眼,曲了曲手指回握了祖母。

“祯祯…”

“别哭了……”

房里忽而一片死寂,女人们相顾无言,脑子里是同一个问题:江六郎君口中的人是谁?

江老夫人拍着孙儿安抚了片刻,缓缓起身,拂了拂手,示意众人先退出去。

厢房外的长廊上,老夫人的大媳二媳左右陪搀着,一众小辈随着她在廊上漫步。

“郡主可知,那谢家姑娘有没有什么闺名?”老夫人慢问道。

惠宁郡主对婆母的意思心知肚明,无奈摇摇头,“未曾听人提起,谢家人多唤她六姑娘,不若就是直唤琳琅……”

老夫人停了步子,轻轻叹息:“可问了斐儿的恩人是哪户人家的?”

“奶奶,是王家的大姑娘。”江寄晚忙接上话茬。

“王家?哪个王家?”

一直没出声的大夫人又接着轻嗤了一声:“还能是哪个啊娘,”她颇有些嫌恶地挥了挥手中的帕子,“就是和晚儿婆母家是姻亲的那个做生意的王家。”

江大夫人是先帝亲妹嫡公主,对满身铜臭的商贾是从来看不入眼的。

江二夫人,也就是惠宁郡主,眼下更忧心的还是她儿子口中的“珍珍”,若六郎有心仪的姑娘,那他同谢家六姑娘的婚事早些退了才好,没得耽误了人家姑娘。可她是真喜欢琳琅这孩子,有手段有心性,保管能镇住她家这混小子……

“到底是咱六郎的救命恩人,礼数不能丢,”老夫人拍拍惠宁郡主的掌心,“明儿一早,三媳就受受累,陪你二嫂一同去王家登门道谢。”

=

江斐真正醒来,是次日鸡鸣,床边儿守着的小厮赶忙知会了二夫人。江二老爷其实也在,但江家二房夫妇分房已久,内里的大小事儿都是二夫人说了算。

惠宁郡主那厢拾掇好,匆匆就往儿子的苍山居赶去,迎面却是撞上了正要上朝的夫君,一时间竟有些僵持不下。

说这夫妇二人的这回别扭闹了足足有半年了,惠宁几乎没正瞧过江二老爷一眼。堂堂太子太傅当朝帝师,在夫人面前也是折了半辈子的腰。偏生这回的气还是自己做了亏心事,他是怎么也没有同夫人说话的底气。

惠宁郡主瞧着他这棵直挺挺站着的老松,简直气得发笑。他不说话,她就也懒得搭腔,按着他的胸膛拍了两下,将挡路的老松移到了路边儿,又假意嫌弃似的扬扬手绢,头也不回地离开。

徒留江二老爷携着夫人的香风去上朝。

早朝时皇帝关心他儿子的情况,问他如何了,他愣了半晌才被亲家张老兄提回过意来,却意识到自己还没顾得上看看儿子,只信口说了儿子安好谢陛下关心。

那边儿惠宁郡主正倚着桌子陪儿子用早膳。江斐恢复的还算不错,足足吃了有两碗鸡丝粥,才让惠宁安心了不少,一安下心事儿就都来了,她见着儿子吃的差不多,就移坐到床边拉扯:“斐儿去北境这几年,清瘦了不少。”

五年的北境过往在他脑中闪过,江斐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北境比之南雀城,自是清苦了些,但孩儿获益良多。”

惠宁看着眼前称得上稳重的儿子有些发愣,抚上江斐的脸,眼中尽是心疼。她这儿子,从前分明是个意气风发的混小子,在北境该吃了多少苦才能修出如今的脾性…

“我儿受苦了…去岁加冠,身旁也没有一个骨肉至亲做伴…”惠宁说着便有些红了眼眶,“我同你祖母商量过了,等你养好了伤,在京城为你补办一个顶顶风光的冠礼…”

“儿子去岁有将士们做伴,并不孤单,”他握住母亲的手,稍加安抚,“但儿子听祖母和母亲的安排…只是冠礼不必盛大,从简便好。”

惠宁点头应下,平复了心情,又试探道:“斐儿既已归来,同琳琅的婚事也该有个结果了。”

“就是不知,斐儿这几年在北境,可曾遇到什么喜欢的姑娘?”她又接着道:“比如什么珍珍或者珠珠?”

这下江斐又愣神了,珍珍…

祯祯?!

他似乎明白了…

“可是我病中说了什么让母亲误会的话?”

惠宁沉默片刻,微微点头:“斐儿在梦中,常常会唤珍珍这个名字。”

江斐垂眸,陷入了近月的回忆。

他被俘后在北运大营受尽折磨,有一日被施了烙刑昏死了过去,本以为他的一生就要如此惨淡了结,没想再次醒来,却躺在了温软的床榻之上。

袅袅檀香萦绕在他眼前,他几乎以为是濒死前美妙的幻象。

直到听见她喜极的啜泣。

他得她日日照料,高热不醒时耳边常常能听见她的低泣。

他那时的脑袋混沌,意识模糊,只在心里想着“祯祯莫哭,我没事的”。

回忆至此,江斐抬头看向母亲,努力笑得淡然又随意:“母亲,那个祯祯,就是雪楹。”

“王雪楹?”

“是。”

“那斐儿你对她…”

“雪楹是知行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

江斐出言打断了母亲的话,厢房内落针可闻,惠宁望着儿子的眼里还带着些微探问,却是选择将此事就此揭过。

=

显贵云集的地方,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江二夫人和江三夫人携礼而来时,王家的正堂的贵妇人们,纷纷起身,好整以待。

惠宁有些诧异,轻轻蹙眉,同弟妹耳语:“这是…早就在等我江家人了?”

江三夫人半遮面同嫂嫂搭话:“平日里命妇们对山麓这片儿的商贾人家避之不及,若非算着嫂嫂要来道谢,想是如何也不会上门来的。”

满堂的木椅这会儿都空了出来,只等着二人落座。

“问两位夫人安。”

迎面一道轻柔的女声,声音有些稚嫩,却不失礼数地撑起了这般的场面,指明了今日真正的主人。

妯娌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迟疑,一旁的妇人颇有眼色地介绍:“这位是王二姑娘。”

江三夫人听人一说,立时就上前握住来人的手,笑着给嫂嫂介绍:“原是雪衿,数年不见,雪衿也长成大姑娘了。”江三夫人吴氏是寻常官家小姐出身,比不得她公主郡主的两个嫂嫂,她想多帮衬着夫君就要对人事庶务更上心,故而片刻应了过来。

“多谢二位夫人的挂怀,长姐琐事缠身,又怕怠慢了诸位夫人,就且先由雪衿陪夫人们品品茶。”王雪衿说着又忙请二人入座,看茶,含着笑想着长姐从前教她的与长辈寒暄的路数。

吴氏同王雪衿闲话,旁的贵夫人有心想同二夫人搭话又怕突兀,惠宁也落个清闲,自在一旁品茗。

茶盏轻轻碰撞,惠宁无意间抬眼却瞧见了出人意料的风景。

怎有男子出入在王家的后宅?那男子拜了拜就转身离开,江二夫人想了想那侧脸,似乎曾在宫宴上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南平一等大的皇商杜家的小子。

不等她深想,王雪楹就匆匆而来,俯身同她们赔罪。

“是雪楹怠慢了诸位贵客,且在此给夫人们赔罪了。”

吴氏扶住她,展了笑颜:“雪楹救了我家六郎,我江家感谢还来不及呢,何谈赔罪?”

惠宁也接住话茬:“诸位夫人也都是大度的,哪能等个半盏茶的功夫就怪罪上你了不是?”

在座的贵妇人哪里不明白江家妯娌二人是怕她们开罪王雪楹,先摆上自家的态度呢。

要说关系,江家乃世家大族,同王家这样的商贾自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九年前,江二姑娘嫁给了尚书令张大人的大郎君,而张大人的幺妹,就是王雪楹的母亲。

亲家的亲家,本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可眼下王雪楹救了江六郎,没关系也得亲上加亲。

江家两位夫人坐在这儿,却只同她们姐妹二人闲话,各位夫人心下也明了,喝了两盏茶也告辞了。

等江家夫人也起身,王雪楹陪送到门口,就见祭歌迎面匆匆而来。

“何事慌张?”

“姑娘,是叶郎君来了。”祭歌瞟了两位夫人一眼,又忙接话:“二位夫人不知,叶珩叶郎君是我家姑娘的未婚夫婿,听闻姑娘从北地回来了就想来看看我家姑娘。”

“是几年前迁回来的那个富贾叶家?听闻那叶珩很是个上进的读书人,”吴氏很是了然地向嫂嫂细说,又握住王雪楹的手,亲昵地拍了两下,“他同雪楹倒也般配。”

王雪楹但笑不语,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明了。

待人行远,王雪楹含笑转身,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夸赞道:“阿衿干的不错,祭歌的配合也很好。”

王雪衿冷颤了一下,后怕似的嗔怪她:“阿姐下回还是找瑞玉撑着罢,永娘实在难当此重任。”

王雪楹前脚同杜家郎君谈妥了生意,后脚又歇了江家人对她的猜忌,正是欢欣的时候,没再与妹妹多拉扯。

“…同江家撇清关系,阿姐你真的会开心么?”王雪衿冷不丁一句话,让她唇角笑意微僵。

“阿姐费尽心思将他从北运救出来,就是为了和他撇清关系么?”

王雪楹正了正神色,眼中似有被敛住的薄怒,她平静地直视妹妹的双眼,清晰地吐了个“是”字,她们二人那如出一辙的两双眼睛在沉默中对峙。

未几王雪衿败下阵来,有些泄气:“…永娘只是希望阿姐幸福。”

王雪楹只是摸了摸妹妹的头,没再多言。没有江斐她就不会幸福了么?王雪楹想,两个各自有婚约的人,就各自安好罢。

=*=

马车内,惠宁还在回味王家侍女的话。

“弟妹可知王雪楹是何时同叶家定的亲?”

“若没记错,他二人是娃娃亲,打出生就定了的。”

“原是如此…”那她家斐儿应当也早就知晓此事,如此视她做妹妹倒也合情理。

“嫂嫂应当也听出来了,她这是安我们江家的心呢,告诉嫂嫂,她没有挟恩图我们六郎什么。”

惠宁颔首,她自是明白的,她本该欣慰这下斐儿同琳琅的婚事安定了,却总是想到早膳时斐儿最后的眼神,心里没来由的落了空…

=

薄薄的日头轻暖地笼着长宁街星零的百姓。

张尚书家的府门开了又合,江寄晚领着侍女踏出门,手里还攥着王雪楹给她的那瓶伤药。

江府里头,江老夫人来看过睡着的江斐后,由大媳陪着绕着园子晒太阳闲话。

“老夫人、大夫人,二姑娘回来了。”侍女来传。

“回来看六郎的?”大夫人问。

江老夫人摆摆手,对大媳说:“多半啊是昨儿漏忘了什么事儿。”

“祖母,大伯母安。”一张染上土黄色的纸条被她置在石桌上。

“这是?”

“回祖母,昨日在府门前雪楹给了我一瓶伤药,当时孙女儿并未放在心上,今儿拾掇时才发现这么张纸条。”

老夫人按着纸条看了两眼,纸条上只六个字:各安两姓之好。

老夫人轻轻敲着自己酸疼阵阵的腿,思索着这六个字的意思。

大夫人看在眼里,半俯身就要去给婆母敲腿,又被侄女儿拦下:“大伯母也歇歇。”

“那我今儿也就偷个闲了母亲。”大夫人笑着应声,也拿起那个纸条正反翻了几下,轻轻蹙眉:“…莫不是要同我江家结亲?”

“挟恩自重,不像是雪楹会做的事儿。”江寄晚辩解道。

无奈大夫人对商贾的偏见非一日之寒,并没把江寄晚的话听进去,仍是没好气:“南平贱籍商贾无数,若不想着攀附权贵,王家要何时才能出头?二丫头你可别被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给蒙骗了。”

其实不止南平,诸国的律法都是贱商人的,可有时律法说的也未必就是真心话,旁的都能作假,那银裸子金锭子可不作假。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

只是江老夫人到底还是顾着体面,点点头:“不错,若要挟恩同江家结亲,昨日便不会那么轻易把斐哥儿送回来,少不得要纠缠一二。”

“娘啊,若她什么也不图,何必大摇大摆将六郎送回来,闹得人尽皆知?”

“大嫂说到点子上了,就是要闹得人尽皆知,六郎才是名正言顺的回来了!”吴氏的声音远远传来,老夫人招着两个儿媳入座,把纸条交给她们,“三媳继续说说,怎么个名正言顺法?”

“娘,依儿媳所见,斐儿回来,本就是值得举国欢庆的大好事,藏着掖着于公是引人非议生疑,于私…有几分此地无银的意思,百姓难免好奇这救了六郎的究竟是什么人啊?届时若再暴露于人前,世人又该如何揣测她同斐儿的关系?”

惠宁微微颔首,“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弟妹觉得王家没有挟恩图报。”

老夫人也颇为满意地点头,又问:“那这纸条?莫非是王家小女娘也有婚约了?”

惠宁同吴氏相视一眼,都有些了然。

吴氏又把王雪楹的婚约屡了一遍,话罢说道:“儿媳估摸着,这丫头的意思,是催我们江家同谢家的婚事呢,各自嫁娶,坊间流言也就不攻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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