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校书郎

纤指折下一枝杏花,想上回来此还是叶珩高中那年。

今儿是春闱最后一日,王雪楹领着阖府人来迎弟弟,思忖片刻,将手中的杏花交给了殷长戈。

“表姐给小弟簪上罢。”她道,也到了该让佑芯知晓的时候了。

殷长戈探指,触及那杏花时犹豫片刻:“…阿楹想好了?”话落见她颔首,这才接过那枝杏花。

春雪迎着日头消融在柳杏枝头,贡院外蓦然喧嚷,知是会试结束了。祭歌菖蒲两人带着家仆上前寻王佑芯,王雪楹一手拂去白裘上的残雪,四下张望片刻,至一垂柳之下唤道:“王雪衿!阿衿?快下来,小弟出来了。”真是,树上又是雪又是泥的,也就她妹妹爱好长在树上。

一阵叶动簌响,眼前连雪落下一片玉青的裙裾,树上王雪衿翻身不语。

“你!”树下人拿她无法,瞧见妹妹饮酒的手已然透红,只轻叹一声:“天寒地冻的,壶里酒都该凉了罢?不愿下来早前在府上待着就是,若这一遭染了风寒可莫赖在榻上哭呛。”话落还不见她动作,叹罢随上已朝贡院去的殷长戈。

树上人转头看向不断有人外涌的贡院,末了还是撇撇嘴,兀自枕臂饮酒。

贡院外王家仆从前呼后拥侍弄王佑芯,王雪楹绕着弟弟打量半晌才安心道:“小弟清减了,不过回府姨娘带人做了一桌子菜没几日就能给你补回来。”

一旁殷长戈踌躇良久,才在王雪楹眼神鼓舞下捻着杏花上前,哑口片刻道:“…祝小弟杏榜题名。”

王雪楹:“…”嘴可真笨啊表姐。

孰料她的木头弟弟这回倒是懂事,回以温和一笑,接过了殷长戈手中的杏花:“…多谢…表姐。”

殷长戈在他话里怔愣片刻,视线与王雪楹相接,终于释然一笑。

其实多年来王佑芯听过不少次关于自己身世的流言,起初是如何也不愿相信的,随着年岁渐增,随着殷长戈与她长姐越走越近…他依稀已经拼凑出了真相……许多幼时的疑惑似乎也在那一刻得到了解答。

幼时父亲不喜欢他,侍从都说是因为他的出生让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一去不回…他出生时母亲缠绵病榻,父亲给他取名佑芯,是要保佑母亲平安的意思。

突然有一年,就是父亲被卷入皇位之争的那一年…从那年起父亲对他疼爱有加……如今想来,就是那年父亲省得了他的身世,决意善待于他罢。

王佑芯垂眸盯着手中的杏花,摩挲片刻,轻轻别在了发间。凛冽寒风也不及此刻血缘无声翻涌的热。

“长姐、表姐,”他念起贡院中结识的友人,回身朝着人群远处挥手,招来一名清秀少年:“这是我此番结识的友人,文锦。”

小郎君笑得粲然,拱手给她二人行礼:“晚生文锦,见过两位姐姐。”虽则面上从容,紧攥的手不难看出郎君的局促。

“好俊俏的小郎君!”一旁祭歌低声同菖蒲打量,还是飘进了众人耳里,霎时一阵哄笑给祭歌闹了个脸红,找补道:“…奴、奴也没说错,文郎君确实俊俏罢。”

王雪楹顺着祭歌的话又打量起文锦,确是罕有的好皮囊,书卷气比起旁的木讷儒生也是独一份的,瞧衣着是寻常人家的郎君,来日若高中,少不得要被捉婿的。

“且回府罢,在这平白叫风吹了,文郎君可有亲眷等候?若不嫌便随我们一道归府罢?备了宴席给你们接风洗尘。”

犹疑片刻,文锦拜道:“那晚生先谢过姐姐了。”

宴罢省得文锦在雀京并无亲眷,此番赶考借宿永安寺,王雪楹留了文锦在府上暂住,安心等着揭榜。

这日闲话间,王雪楹问道:“文郎君是如何与佑芯相识的?我这弟弟可是个笨嘴拙舌的,这么些年他的友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本只是随口一问,孰料文锦一下支吾起来,哑然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王雪楹明白其中有鬼,也肃容端起长姐的架子来,再看向两人的眼神带了几分审问的意味。

“…就、就头一场结束与文锦遇上了…我二人志趣相投就…”王佑芯如此解释,只得了长姐的怒目。

“文郎君,你说,你若也这般说,那我便信了。”王雪楹侧首看向文锦。

文锦俊秀的面容露出两难的犹疑,那厢王佑芯仍在给他使眼色,被王雪楹发现狠狠在他额间敲了两下。

王佑芯乖顺抱头,老实了。

文锦幻痛一般揉了揉额终于交代道:“…姐姐不知,应考那日在贡院外…”

“…当时我远远瞧见他手中拎了好几个便溺罐,还有人把他东西抢走了…”

“…有人欺负佑芯?”王雪楹声量拔高,稍有惊怒。

文锦不住颔首:“不错,我上前去果然是有纨绔欺辱于他…彼时还没入贡院,或是那些纨绔背后有人撑腰,内里的官员对此视若无睹……好在晚生此番应考是随着许多同乡而来,这才能给佑芯解围。”

文锦话落,堂间久静无声,两人小心观察着王雪楹的神情,半晌见她抬手,王佑芯以为又要被敲了,乖乖垂首。

指弯如愿落在他额上,却没有痛意传来,王雪楹只是轻点了两下,面露无奈:“…呆瓜。”被欺负也不知道告诉家里人。

“…我不想给长姐添麻烦…”他知道阿姐一直想要带着阖府摆脱贱商的名头…若让她省得自己因为出身商贾而被同窗欺负…阿姐少不了要难过的。

“阿姐放心罢…他们也不过就是使唤我两下,不敢做甚么出格的事…”王家如今虽说还是商贾,但到底是不同了,王雪楹半脚踏入官场,还有几门沾亲带故的官家亲戚,书院里的人确是不会和王佑芯真动手。

可叹话虽如此,揭榜那日王佑芯才算体会到世事无常的大起大落。

那日府里人先传来的是文锦高中探花的消息。

就在众人以为王佑芯落榜之际,府外又来人高喝:“中了!郎君中了!二甲!”

官帽椅上的身影骤然弹起,喜逐颜开,要寻长姐时才发现座中无人。

“阿姐呢?”王佑芯问门前祭歌。

“二姑娘许又在哪棵树上罢。”祭歌佯装糊涂答他。

“你省得我找的不是二姐姐,长姐呢?”见祭歌垂首,他复看向旁人:“文锦你看见长姐了么?菖蒲?”

众人不语。

王佑芯的心随之慌乱,直觉有甚么他不堪承受的大事要发生。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王家门房面带喜色领着乌泱的人入府,众人见之衣着省得是宫里来的人。

“王氏郎君接旨——”宦官尖细的声音响彻庭院。

府里一时只余下众人伏跪的声音。

王佑芯听罢圣旨只余下满目惊诧,怔跪在原地。

……圣上赐官…校书郎?

他近乎懵然看向文锦,人家探花郎都还未得赐官,圣上先下旨让他做了校书郎?

王佑芯木然起身接下圣旨,用呆滞的目光在圣旨上逡巡,末了握着圣旨静坐回官帽椅上,一言不发。

明眼人都觉出府中山雨欲来,无声离去,留他一人等在堂前。

*

人声吵嚷,惊飞枝头栖鸟。

王家宅院里的人此刻无不心惊胆战。

破天荒的,他们大姑娘和三郎君吵架了。

那可是生性温吞,素日将大姑娘的话奉为圭臬的三郎君。是个人都清明这在王家该是多了不得的事,一时之间下人端茶倒水都不敢让杯盏碰出声音,竭力掩藏自己在主子面前的存在感。

“长姐,你为何要这么做?”王佑芯声里压着痛苦。

他原以为自己的才华终得施展,不料这九品的校书郎竟是她姐姐买来的。买官鬻爵,为士人所不耻。

与他相比,王雪楹分外平静。轻笑一声,落座沏茶。

“佑芯,你定会好好做官的对么?”她吹散杯盏中的热气,问他。

“你可知你原本应是今岁的探花郎,他们知你是商人子,将你自一甲砍去了。佑芯,你说这又凭什么?”她端起杯盏,心绪混乱之下被溅出来的茶汤烫到,轻呼一声。

王佑芯忙接下她手中的茶盏,招祭歌去拿药膏来,但气性仍未消减,没接她的话。

“佑芯,买官鬻爵这样的事,官府做的还少么?那一帮酒囊饭袋可以入仕,我的弟弟怎么就不行?”她等在榜下,见她的弟弟杏榜无名时便将一切猜了个大概…当初发生在叶珩身上的事,又要在她弟弟身上重演了。

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叫她如何咽下这口气。

“阿姐当然明白买官不光彩,可是佑芯,这是商人该用的,最为有效的手段对么?”

“可笑士人多对商人嗤之以鼻,却又对金钱趋之若鹜…为了钱还不是对我这商人摇尾乞怜?”

指尖轻点在杯中试温,王雪楹抬眸:“佑芯且放心走,阿姐自会为你铺好后路。”

王佑芯沉默放下茶盏,不欲多言转身作势就要离开,听身后人道:

“闹够了脾气,不日便收拾收拾,准备上任罢。”

“……”

“好。”

见弟弟离去,王雪楹另一只隐于袖中的紧攥的手才卸力,茶也顿觉无味,望向门前长叹一声。

孰料那人去而复返,长身立于门前,闷声:“佑芯无意责怪长姐,只是觉得,便是不做官,行商为善也能造福百姓……没必要脏了长姐的手。”话罢远去,留王雪楹一人怔愣。

今日得知弟弟被除名,王雪楹起初几乎乱了方寸,只觉气急,确是想过买官鬻爵……说与他的话也俱是真心,但最后是听了长戈表姐的,请求面圣陈情…不告诉小弟是怕他未全然接受殷家,犯倔不肯上任…她省得若知是她的一番苦心经营,小弟不会辜负。

“…从商…阿姐又不是不知你志不在此…”她摇头轻叹,想若她的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若有一人真心从商,她自然将浑身的本事都教给他们…可二人心有鸿鹄,她从来都知道。

她怎么不明白,去贡院那日不愿下树的雪衿是心中有怨…这府里想入仕的又何止佑芯一个…

“再等等…”再耐心等等,阿姐定会让永娘如愿的。

*

王家后园,文锦在此驻足良久,依稀还听见了姐弟二人的争吵,心下有几分无措。

“…哈…”树上传来哈欠声,几条柳叶随着动作飘落,文锦抬头听见人道:“他二人吵不翻天的…”

“文郎君何不多想想自己?”王雪衿甩甩枕麻的手,换了一只手臂,才道:“听闻郎君合该是榜眼的,如今被折做探花,不怨?”

文锦想这大约就是在府中久闻其名的王二姑娘,也不管树上人看不到,兀自拱手揖礼,这才言笑:“左右是榜上有名的,已是万幸。”一介布衣无权无势,能保住眼前的探花郎便已知足。

“再者…”文锦在树下石案边坐下,笑道:“小生自觉爹娘赐的这相貌还是当得起探花郎的名号的。”

“…咳、咳…”树上人被文锦的话一呛,树下文锦颇为贴心地就要给人倒茶顺气。

一阵风动,王雪衿觉腿边被甚么掣肘了,抬眼瞧见裙裾勾在了枝丫上,伸手掀拽两下,那头柳树枝叶摇晃,柳叶和着泥就一同落在了树下人的茶盏里。

文锦:“……”罢了,本也不是自己要喝。

伸手取来卡在树干的一壶酒,王雪衿仰头畅饮,酒香弥散至文锦鼻尖,勾动了腹中酒虫。

文锦好酒,无奈家中清贫,鲜少能喝上。

余光瞥见树下人起身,王雪衿了然扬唇,将将要把酒壶递出去,身下蓦然一空——

娘子浅黄的裙边柳絮一样翻飞,腰间的薄纱系带扬在空中。

预想中与从前数次那般狼狈落在尘泥里的画面不曾出现,耳边玉碎声乍起,文锦眼疾手快撂下茶盏一步上前稳稳将人接在怀里。

四目相对,一双眼懵然,一双眼惊疑。

王雪衿长舒一口气,怀里还紧抱着酒壶,将两人身前的衣服浸湿一片。

片刻,文锦面露歉色告罪,将怀里人放下,却见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离……目中带着文锦看不懂的探寻。

“小生去换身行头,眼下天寒,二姑娘也速去更衣罢。”文锦话落朝厢房行去,原地抱着酒壶的王雪衿一双凤眼眯得细长,隐约看透了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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