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岁桂香时节,南雀城中凉风携着清甜的花果香仍冲不散离愁。
城外,马上英杰戎装拜别,此去驻守东境。
王雪楹就在前来送行的女眷中,形单影只。她与世家姑娘们不相熟,绮月今日没来,她的身边只有侠风祭歌。
她远远望着人群中高挑的身影出神。
她知道谢家的六姑娘已与江斐定亲。故而她只是看着,和其他姑娘一样,只是看着谢琳琅与江斐告别,也只有她是名正言顺。
“雪楹今日怎么这般安静?”张知行觉出她的反常,一只手抚了抚她发顶。
她虚虚福身,眉眼温和:“阿楹不喜别离,也怕说错了话。”话罢敛神,不去看那与未婚妻子告别的郎君。
“我们此去少则一年,雪楹妹妹要照顾好自己,姑父不在的时候,有事就到张家找祖母。”张知行只当她颇为低落,对着王雪楹好一阵嘱咐。
她一一应下,而后伸手唤来侠风,从他手中接过两个包袱递过去:“知行表哥,绮月今日被学究罚了抄书出不来。这是我和绮月准备的,有伤药也有我做的几样点心,放不了多久,记得早些吃掉。”
张知行咧嘴一笑:“算她张绮月有良心,雪楹妹妹且安心等我们。”
那与未婚妻话别过的人打马靠近,分过一个包袱,挂在马背上,佯装不解:“为何只有知行的?我也算得上是半个哥哥,怎没我的份?”
王雪楹抬眼,对上那人的目光,分明看到了一丝戏谑,才稍稍提起情绪:“江六郎君能缺什么?知行表哥向来大条,绮月亦如是,雪楹多上点心是应该的。”
江斐闻言微微一愣,不等他再多言,王雪楹已然退入人群,听着身边各样的话别。无人知晓东境会发生什么…没准东启会发动战争…他们此去,不知归期。
她只祈祷众人能完好无损地归来,哪怕看着江斐成亲。
军队行远,城门人也逐渐散去,王雪楹亦乘上马车缓行。王雪楹撑着帘子,与另一马车擦身而过。车上的女娘亦撑着珠帘,杏眼微挑,朝她微微颔首问好。
寻常的动作里也透着矜贵。
那是王雪楹与谢琳琅第一回照面。
她二人相交不多,再见面时谢琳琅成了江斐娘子,她业已嫁给叶珩…第三回是在琼林宴上,谢琳琅将将与江斐和离,此后王雪楹鲜少听闻关于谢琳琅的消息。
且说彼时她方得了父亲的口信,在南平为三皇子收粮。
日前江贵妃乔装突至王家,与她父亲在书房私谈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送走贵妃娘娘,父亲便告诉她,他接了娘娘的生意。
王家从来对皇家敬而远之,她父亲也再三推脱……后来王雪楹才省得,当时江家是拿了佑芯的身世威逼父亲妥协。
数年前殷家战中延误军情,阖府男人或战死或被株连…女眷被尽数发配掖庭…
王雪楹的姑姑在殷家未发迹时嫁给了殷家大爷,入掖庭时怀有身孕…大爷战死的消息传回来,王氏靠着还杳无音信的大儿连同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支撑着身子…是故殷大郎君的死讯传回时阖府女眷都想方设法瞒着她。
不想纸包不住火,她姑姑受不了夫儿接连战死的打击,气急之下早产…在掖庭里生出了佑芯…按殷家取的名字应当唤长念,殷长念,家中行七。
佑芯出生没多久,她姑姑就难产气绝…陋室的一众娘子来不及喜亦无时间悲…泪早在家破人亡之时便流干了流尽了…看着襁褓中的娃娃空觉棘手…他是个男丁,按株连的例律是没活路的。
……后来就是江贵妃替她们保下了孩子,偷换出宫,本意就是要送去王家的…孰料那会王雪楹的母亲在替她父亲择选妾室,她父亲又要买个孩子来搪塞母亲…误打误撞之下,孩子顺理成章成了王家妾室生的。
那日江贵妃便是说破了佑芯的身世,她父亲这才省得那是姑姑的孩子……为了保下佑芯,这收粮的买卖是别无选择了。
好在三皇子如愿登基,王家也成了有从龙之功的富贾。
原以为那之后总能越来越好的…孰料那才不过是个开始。
东启收粮归来的父亲卧病…隔年云州老家爆发战乱…江斐平乱瘸了只腿…一年后沈昭高中又被赐死……再是平州战乱…江斐北境被俘…
如今想来王雪楹尚觉恍惚,几乎不省得自己是如何撑下来的。
*
春雨细针似的没入泥里,和着靡丽的桃花,沃养漫山的野地。
“阿姐!”
“阿姐?”
换了身青色氅衣的娘子撑着伞欢脱朝王雪楹院里奔来,久久未得回应,在她门前又唤了几声。院里菖蒲祭歌都不在,连同扫洒的侍婢都不曾出现。
檐下石案淋漓受了雨,王雪衿收了油纸伞,坐在案边,昂首盯着从房檐滑落的雨珠静等。
“娘子,眼见着要到寒食了…”
院外吵嚷起来,约莫是满院的人一齐回来了。
“照着往年办就是…”王雪衿远远听见了长姐同祭歌的声音。
“阿姐终于回来了!”久等的女娘猛然弹起,不顾落雨朝人小跑而去:“阿姐你不省得文锦她……”竟然是个娘子。
王雪衿的话到嘴边蓦地噎住了,只因入眼是长姐涨红的一双眼。
阿姐哭过了。
…寒食…快到寒食了…那就意味又到了那人的祭日…
王雪衿全明白了…今日阿姐去祭拜沈昭了,给了她院里人一日休沐。
“永娘要说什么?文锦怎么了?”见她奔来的王雪楹匆匆拿手抹了两下泪眼,强笑问她。
……王雪衿说不出口了…滚下树落到文锦怀里时,酒液勾勒的胸前…她的臂触及的柔软都让她生疑…她大胆猜想文锦是个女子……但眼下她却不敢说了。
她的阿姐,从她出生就护她爱她…她眼中世间最最坚毅的阿姐…想来此生半数的泪都是为那个人流的。
…沈昭的死是阿姐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是下在阿姐心里的,一场永远也不会停的春雨。
王雪衿垂眸止住话头,一下扑进了长姐怀里:“没什么…就是听人说文锦本是榜眼,想问问阿姐是不是真的?”
意外她突如其来的亲密,王雪楹回神揽抱住妹妹,纤指轻柔自她发顶抚过:“自然是真的,文锦是个才高的,是这帮黑乌鸦净拣布衣百姓欺负。”她蹙眉觉出指尖一片凉意,抬眸才发觉妹妹的氅衣连同发尾都已被雨水打湿,手上动作着解开自己的裘衣,将王雪衿也裹了进去。
姊妹回到厢房,王雪楹将妹妹的氅衣脱下来,顺势把裘衣盖在她身上,兀自吩咐祭歌给自己另取衣裳,惊觉今日院里冷清不少,随口问道:“几个丫头休沐是去踏春了?”
“倒不全是。”祭歌拿来一条水蓝的氅衣给她披上,回道:“文郎君今日与友人集会,咱们院里几个没去踏春的丫头随去看文郎君的热闹了。”
“这样?”王雪楹清明祭歌话里的意思,笑言这文锦有女人缘:“…眼下人就在咱们府上,你们若有人当真对文锦上心,我也能从中说上两句话,算是近水楼台…没得便宜外头的人捉去了。”她这般玩笑。
给王雪衿梳发的菖蒲闻言笑道:“娘子若这般说,府上的丫头们怕是要一窝蜂来咱们院里排队了。”
“怎么,祭歌菖蒲你们俩都没这个想法?”王雪楹左右瞧瞧两人,祭歌嬉笑说单是她那两个面首成日争宠都让她应对不暇,菖蒲则经过人牙子的事儿恨不得对情情爱爱敬而远之。
便是探花郎于二人而言竟都是累赘。
“阿姐你可切莫乱点鸳鸯,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王雪衿伏在桌案上,任菖蒲侍弄,听长姐这般说出言拦道。
想她这素日逍遥世外的模样,何曾过问这些琐事,在王雪楹看来她今日对文锦的关心算是过头了…挑眉顿觉福至心灵,试探:“那永娘觉得文锦与甚么样的娘子相配?”
案上人柳眉轻蹙,轻飘飘抛出一声惊雷:“…文锦可未必喜欢娘子…”
王雪楹:“……?”
房内一时静默无声。
“呃…我、我的意思是文锦如今仕途方才起步,无心要娘子的…”她仓皇解释,但看长姐微眯的双眸,便晓得还是误会大了。
“…你说咱们佑芯也是一表人才的清俊小郎君不错罢?”王雪楹这般问身边祭歌。
不待人答话,她又道:“往后多注意着点,别让文锦同佑芯走太近了…”
又怕做得明显了,补充:“…咱也不是心存歧视…就是哪怕是穿一条裤腿长大的好友那也该有些分寸不是?”
…完了,彻底歪了…王雪衿一头磕在桌案上,又逃似的弹起身要告退。
院里一阵小跑而来的杂乱脚步,一淋雨匆忙赶来的女娘迎面与王雪衿撞上,眼见要趔趄跌倒,被王雪衿及时拉住,人尚喘着粗气就忙不迭禀报:“…娘子、娘子…”
“…今日集会上…有人行刺大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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