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园间,吹动翠叶上微凝的血珠。
血珠滚落,沾着尘泥炸开一朵血花,四溅在石道间,又被淅沥的雨水细细抹去。
倩影模糊,顺着一路淋漓的血迹直奔厢房,轻叩:“…公主?公主!”
偌大的园林已被妇好军封锁,宁琼诗听出她的声音,准了侍女放王雪楹进去。
“公主。”隔着屏风她不忘揖礼询问:“公主可有受伤?”
屏风映出的人影闻声摇头:“二师傅上前说话就是。”
得令王雪楹这才越过屏风,看清内里情景,目中闪过难掩的惊诧——
公主未曾受伤,但躺在公主怀里那人…大约伤的不轻。
“…这…”王雪楹支吾垂首,不知该不该过问。
“…是占星台的林大人,今日多亏有他替我挡下这一箭…”宁琼诗却未曾要瞒着她,只是未对她多言他二人的关系。
“刺客可抓到了?”
“已被师傅押走了。”殷长戈在她来前便走了。
“那公主眼下有何打算?”
“…若没料错,当是中宫那边坐不住了…”宁琼诗低声答,一双手不忘安抚那在她怀里面色苍白痛苦的林大人,“这次刺杀吾未成,下回何时动手…是个变数…”如此一来她防不胜防,处境被动。
“那便按公主心意去做就是。”王雪楹摸清了她的态度,了然回道。
“二师傅也觉得可行?”
“公主……”她颔首回望宁琼诗,未言明,但凭眼神彼此会意。
…将计就计。
毕竟中宫未必会再有动作…不若以身入局……自有天下人为她辩白。
宁琼诗犹疑片刻,安置好林大人,起身自案前拾起那支羽箭,抿唇接过王雪楹递来的帕子擦拭过箭上艳红的血后将其紧攥——
一阵血肉撕裂的声音在静室内炸开。
“噗——”鲜血上涌,自公主唇边溢出,伤口绽开的刹那,血渍迸了王雪楹一脸。
血气在她二人鼻间弥散,王雪楹拿方才的帕子擦抹一把脸上的血迹,接住倒在她臂弯的公主,破门呛喊:“——来人!快来人!公主受伤了!”
*
南乾十一年春闱放榜后,永安寺山园集会,大公主宁琼诗遇刺。
刺客伏诛,殷相严审之,无果,悬案一则。
离奇之处在于公主遇刺第二日,宫中亦混进了刺客。
彼时皇帝正与新阳大长公主于御花园漫谈,孰料刺客恍若天降,一箭射穿皇帝肩胛,手法与前一日刺杀公主之人如出一辙…连箭上的毒都是一种…
刺客当场被俘,咬舌服毒而亡,摘其面罩见其面容溃烂难以分辨…
蹊跷。
这刺客并非宁琼诗安排的…若说是中宫做的…未免太蠢。
“脸都烂了…想必是怕被认出来…”王雪楹思忖,“…若不是公主…也不是中宫…还能是谁想杀陛下…”
且那人若是真想杀陛下,要人命的毒也有数百种…
想不通。
“…父皇眼下情况如何…”
身后公主风一样轻的声音传来,那一箭不重,但演戏演全套…公主还是流了不少血,眼下尚虚弱。
“陛下的毒都清了…由太医调养着呢……具体还要等表姐和江斐打宫里回来才省得。”王雪楹接过药盏,扶着宁琼诗落座。
话是这么说,皇帝到底不比宁琼诗年轻……那箭上便是没有毒,平白受一箭,身体都会大不如前…
“二师傅…”宁琼诗被汤药苦皱眉,抿唇片刻一鼓作气把药饮了,才塞着蜜饯接着道:“…虽说我想要那个位置…但要我对父皇下手,有悖纲常…我做不到的。”
“…我省得的,公主,我省得。”王雪楹两步上前,手落在宁琼诗肩侧安抚,“我晓得不是公主做的。”
“那天下人呢…日后天下人会不会认为是吾不择手段…”
“…不会的……公主,您也遇刺了…百姓怎么会这么想?”
宁琼诗侧首贴在她腹前,任王雪楹抚着自己的软发以作宽慰:“…二师傅也省得这不是中宫做的…想明白其中关窍的人大约都会觉得是吾嫁祸中宫…”
…这场争斗中还有不为人所知的势力潜伏在暗处…搅浑了整个局势。
…会是谁呢?
“真真假假…身在局中的人又如何看清?眼下中宫与我们都逃不了陛下的猜疑…公主放宽心。”
郎君声音自府门传来,王雪楹莞尔看去,果然是江斐来了。
虽则他一如往日和煦含笑,还是没藏住压在眼底的困顿,王雪楹也收了笑意,问他:“…遇到棘手的事了?”
江斐盯着那双满是关心的眸子,良久,眼里终于带了笑意,朝她摇首:“…一点小事,业已被我回绝。”拱手朝公主礼罢,继而道:“…此事陛下已有定论。”
“方才陛下下令捉拿了几个集会上的郎君,说刺杀是由其一手策划…而后又传了丞相入宫…”
“…刺杀公主和陛下…怎么可能是几个将将高中的举子做的…”王雪楹只觉难以置信,蹙眉看向江斐,直觉他还瞒了她们甚么。
“陛下抓他们还有旁的缘由,对罢?”
江斐缄默。
那厢匆匆赶来的祭歌映入视线,觉出场中几乎冰滞的气氛,垂首就要退到一旁。
“有什么事说罢祭歌。”
“…是…”祭歌小心打量过几人的神情,才道:“娘子,文郎君被抓走了。”
凌厉的视线扫过江斐,又问祭歌:“…什么罪名?”
“…说是…”祭歌心如擂鼓,“…说是女扮男装,欺君行刺…”
话落风也似的人影疾行出府,翻身骑上江斐的马狂奔而去。
“…我就知道。”门前江斐长叹。
“…那是二师傅的心结…”宁琼诗推推江斐:“吾眼下多有不便,江大人快随去看着点师傅…”
“…公主说的是,微臣告退。”
*
阴云翻涌,酝酿半日的落雨终于还是打湿无尽的宫道。
潮湿的,寒凉的…唯有心是闷热的。
“陛下,你知道此事断不是那帮举子做的…”回想修德殿里,殷长戈求那伤养在榻上的九五之尊。
“不是她们?那长歌觉得是谁?是朕那得臣民称颂的公主…还是那才会张口叫朕父皇的乳儿?”皇帝这般回问…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对他们的争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直到这一回毒箭射在身上,是彻底被骨肉伤了心。
但恰如她们算的,他拿不准是谁做的……这帮女举子合天时地利,是皇帝首选的完美替罪羔羊。
她退而问道:“…陛下…陛下那年曾答应微臣必不会让沈昭之悲重演…如今陛下大权在握,何故要重蹈覆辙…失诺于臣……”
“长歌当问那帮女人为何要重蹈覆辙才是!说朕失诺于你…长歌又何时以诚待朕?”皇帝指向她腰间那血玉:“…长歌说这玉里是我们孩子的血,这话让朕在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问心有愧…那长歌扪心自问…所言不虚?”
她扪心自问…她扪心自问…她只觉今日这雨落在身上打的人生疼,叫人喘不上气。
她骗他了么?是,那玉里不是她孩子的血…她的孩子早就化作一滩血水融在她的皮肉里了。
宁乾,一切都是因为你啊…多少大臣谏你莫要恋战…你执意要战…哪怕有孕…我还是去了。
我替你打下了那座城池…以我们的孩子为代价…
彼时捷报快马送回京师,徒留她瘫坐在乌黑的军帐中,血流了一地…她想留住她的孩子,可怎么去抓都只有血,她的手上脸上都是血…可她怎么舍得让孩子离开她,那是她们相认的第一天……
所以她揽血入眠,温热的血仿佛孩童的体温,那是孩子在临别前亲吻未曾谋面的母亲。
宁乾,若非你一意孤行…我的孩子何至于此…
那之后,多少的年少情深都在她心里尽数散去了。
…雨水将她的衣袍打湿成暗红色,时至今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依然救不了想救的人。
是力竭了…抑或是无可奈何…殷长戈屈膝跌跪在雨中,任雨水浸透她全身的每一处,膝下血色洇开在宫道上,又被一点点冲散。
“表姐。”
闻声的一刹,身上的落雨似乎也停了。
那人望着她,泪眼婆娑将她拥在怀里,任她将她绵软的衣裙浸湿。
她为她撑伞,将雨挡在伞面之外,殷长戈伏在她肩头,泪和雨相融…宫道寥落而漫长,这条路上只余下她二人。
一如那年…这条路上还是她二人,或是这条路从来只困住了她们…但庆幸…还有她们。
长舒心气,殷长戈抬眸望向宫道尽头那天子宫殿,眼中拾起曾被她百般犹疑取舍的决绝。
…这天下是你宁乾的天下…
但这次,便是地覆天翻…她也势必会保下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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