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晌结束的哨声(是王老爹用树叶吹出的尖锐声响)惊醒了众人。糖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膝头盖着二愣子的外衫,愣了一下,脸上瞬间飞起红霞。她飞快地拿起那件带着汗味和阳光味道的衣衫,有些不知所措。
二愣子已经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假装忙碌,耳根却红得透亮。
糖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抱着那件衣衫,走到二愣子身边,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你的……衣裳。”
二愣子身体一僵,没有回头,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伸手接过,胡乱塞进自己的包袱里。两人自始至终没有看对方一眼,但那空气里弥漫的暧昧和尴尬,几乎凝成了实质。
下午的活计是将麦捆装车运回。这是力气活,二愣子和王老二负责将沉重的麦捆举上板车,我和糖姑则在车上负责接应、码放。
在一次递接麦捆时,二愣子用力稍猛,糖姑在车上没站稳,向后踉跄了一下。二愣子脸色一变,想也没想就扔下手中的麦捆,伸手想去拉她。我就在糖姑旁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腰。
“小心!”我和二愣子几乎同时出声。
糖姑惊魂未定,靠在我身上,脸色发白。二愣子的手僵在半空,看着我和糖姑靠在一起的样子,眼神骤然一暗,那里面翻涌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懊恼,还有一丝……我无法形容的、类似于被刺痛的东西。他猛地收回手,转过身,不再看我们,只是沉默地、更加用力地搬起麦捆,仿佛那麦捆跟他有仇。
我扶着糖姑站稳,她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没事吧?”我问。
她摇摇头,挣脱我的扶持,低声道:“没事,谢谢莱州哥。”她的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二愣子紧绷的背影,嘴唇抿了抿,那是一种混合着委屈、歉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赌气的表情。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继续码放麦捆,动作却比之前更加用力。
我知道,我无意间的插手,可能打破了某种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或者,刺痛了二愣子那敏感而骄傲的神经。
回村的路上,气氛沉闷。板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金黄的麦捆随着车身摇晃。二愣子走在车旁,始终沉默,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糖姑坐在麦垛最高处,望着天边燃烧的晚霞,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推着车,看着这一对在感情漩涡里挣扎的年轻人,心里五味杂陈。我本是个外乡的看客,如今却不知不觉被卷入这情感的暗流之中。我窥见了他们的秘密,也无意中影响了他们的心境。
回到打谷场,卸完麦捆,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繁星点点,洒下清冷的光辉。
王老娘招呼大家回去吃饭。人群散去,打谷场上只剩下堆成小山般的麦垛,在夜色里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
我最后一个离开,回头望去,却隐约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最大的那个麦垛后面。
是二愣子和糖姑。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们没有回家。在这无人注意的、被麦垛阴影笼罩的角落,他们要做什么?
我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打谷场的边缘,望着那吞噬了他们身影的黑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我知道,有些东西,恐怕再也藏不住了。这麦收时节的感情,如同这堆积如山的麦捆,沉重,饱满,等待着最后的脱粒与扬场,无论是收获丰硕,还是被风吹散。
打谷场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仿佛白日的热火朝天只是一场幻梦。村里零星亮着几盏油灯,像困倦的眼睛,在浓稠的黑暗里明明灭灭。我借口要吹吹夜风,醒醒酒气,独自一人又踱回了打谷场边缘。
巨大的麦垛在月光下投下连绵的、如同山峦般的阴影,散发着新麦干燥温暖的气息。白日里二愣子和糖姑消失的那个最大麦垛后面,依旧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传出。我的心悬着,既怕听到什么,又怕什么也听不到。
晚风带着凉意,吹得麦垛顶部的零星麦穗轻轻摇曳。就在我以为他们已经悄悄离开时,一阵极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断断续续地从麦垛后面飘了出来。
是糖姑。
我的心猛地一紧。
紧接着,是二愣子那特有的、带着焦急和笨拙的安抚声,低沉而模糊,听不清具体字句,但那语调里的心疼与无措,却清晰地穿透了夜色。
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带着鼻音的诉说。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累……”、“……怕……”、“……不想……” 每一个词都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这寂静的夜,也搔刮着我的心。
二愣子似乎一直在沉默地听着。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比之前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坚定:
“……俺知道……俺都知道……委屈你了……”
“看见你受累……俺心里……比刀割还难受……”
“俺没出息……俺啥也给不了你……就只能……偷偷看着……护着……”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带着浓重的鼻音,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所能表达出的最直白、也最沉重的情感。
糖姑的啜泣似乎停止了。黑暗中,只剩下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然后,我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布料摩擦声。似乎是二愣子做了什么动作,也许是抬手想替她擦泪,也许是忍不住想拥抱她,但又强行克制住了。
“……别哭……”他哑声重复着,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俺在这儿……俺一直都在……”
回应他的,是一段更长的沉默。然后,糖姑的声音响起了,很轻,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不再是委屈,而是某种柔软的、带着依赖的嗔怪:
“……傻子……”
就这两个字,像带着钩子,瞬间勾走了所有伪装的坚强。
我听到二愣子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这两个字击中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然后,是更明显的布料摩擦声,伴随着一声极轻的、仿佛无法控制的闷哼。
月光下,我看到麦垛边缘的阴影里,两个模糊的身影似乎靠在了一起。糖姑的头,可能抵在了二愣子宽阔坚实的胸膛上,而二愣子的手臂,也许终于越过了那一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界限,小心翼翼地、带着颤抖的珍视,环住了她疲惫的肩膀。
他们没有再说话。
夜风拂过麦田,带来远处水塘边青蛙的鼓噪。打谷场上,只有月光流淌,和那两个依偎在麦垛阴影下,汲取着彼此身上唯一一点温暖与慰藉的剪影。
这一刻,没有**,没有逾越,只有两个被沉重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灵魂,在月夜的掩护下,短暂地、绝望地相互依偎。白日里所有的赌气、回避、小心翼翼,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需言语的理解和无声的守护。
二愣子那些笨拙的、藏在行动里的关切,糖姑那些细微的、带着鲜活气儿的嗔怪与依赖,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凝结成这月夜下无声的拥抱。
我不知道他们这样依偎了多久。
直到村里传来几声狗吠,似乎有人家起来查看牲口。麦垛后的身影才猛地分开,一阵急促而轻悄的脚步声响起,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沿着麦垛的阴影,迅速而无声地消失在通往村子的不同方向。
打谷场重新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站在原处,夜风吹得我有些发冷,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被掏空了。我好像窥见了这贫瘠土地上,最真实、也最无奈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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