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场的日子到了。这是麦收最后一道,也是最磨人的工序。金黄的麦粒需要从坚硬的麦壳和混杂的秕子、麦糠中分离出来。打谷场上,连枷起落的声音“噼啪”作响,沉闷而有节奏,如同这古老土地上永恒的心跳。
男人们挥舞着连枷,女人们则负责用木锨将打下的麦粒与麦糠的混合物高高扬起,借助风力将它们分离——这就是“扬场”。这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苦活,麦糠灰尘漫天飞舞,呛得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王老爹和王老二负责一片,我和二愣子负责另一片。糖姑和王老娘则在我们旁边,负责将我们初步分离的麦粒再次扬净。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带着甜腥气的灰尘。每个人都用布巾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即使这样,麦糠还是无孔不入,钻进衣领,粘在皮肤上,刺痒难耐。
二愣子干活依旧卖力,挥舞连枷的手臂肌肉贲张,每一次落下都带着千钧之力。汗水混着灰尘在他脸上冲出一道道泥痕。他偶尔会停下来,用胳膊蹭一下被麦糠迷住的眼睛,目光却总会不由自主地瞟向旁边正在扬场的糖姑。
糖姑显然不适应这活儿。她力气小,扬起的麦粒不够高,分离效果不好。麦糠灰尘更是让她吃尽了苦头,她不停地咳嗽,蒙着脸的布巾很快就被汗水和不适应带来的泪水濡湿了,紧贴在脸上,勾勒出她难受地蹙起的眉形。她的动作显得有些慌乱和笨拙,与旁边王老娘那熟练、有力的扬场姿态形成了鲜明对比。
王老娘不满地呵斥了几句,糖姑的头垂得更低,手下更加慌乱。
就在这时,一阵乱风吹来,将糖姑刚刚扬起的一锨混合物吹偏了方向,劈头盖脸地朝她自己和我们这边扑来。糖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抬手遮挡。
站在她侧前方的二愣子反应极快。他几乎是瞬间就扔下了手中的连枷,一个箭步跨到她身前,用自己宽阔的后背,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大部分扑来的麦糠和灰尘。同时,他伸出那双沾满灰尘和麦芒的大手,不是去挡灰尘,而是飞快地、轻柔地覆上了糖姑的眼睛,用自己的手掌,为她隔开了那令人窒息的风沙。
“闭眼,别动。”他低沉的声音在漫天尘埃和连枷声中,清晰地传入我和糖姑的耳中。
那一刻,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糖姑僵在原地,任由他那粗糙温热的手掌覆盖着自己的眼睛。她的睫毛在他掌心下剧烈地颤动,她没有挣脱,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着头,靠在他突然靠近的、散发着热气和汗味的胸膛前。她抓着木锨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却在那短暂的遮蔽下,奇异地放松了一瞬。
二愣子背对着我们,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的后背线条和那稳稳覆在糖姑眼上的手。他的手指微微蜷曲,指缝间露出糖姑的鼻尖和沾着灰尘的下巴。那是一个充满保护欲的姿态,笨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被漫天尘埃巧妙地遮掩了。
风很快过去了。
二愣子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了手,迅速退开两步,弯腰捡起自己的连枷,重新开始挥舞,动作快得几乎带风,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我的幻觉。只是他通红的耳朵和脖颈,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糖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还有些模糊,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二愣子那沉默而用力劳作的背影上。她的脸颊在布巾下想必也是通红一片,露出的耳垂像两颗熟透的樱桃。她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水、尘土和阳光的、独特的气息。她没有去看王老娘可能投来的不满目光,只是默默低下头,重新拿起木锨,这一次,她的动作虽然依旧不算熟练,却不再那么慌乱,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庇护,给了她一丝莫名的力量。
我站在他们旁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飞扬的尘土迷了我的眼,也让这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却又隐秘无比的一幕,显得如此不真实。二愣子那下意识的保护,糖姑那片刻的依赖与顺从,像一颗投入尘埃湖泊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
王老娘似乎骂骂咧咧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嫌糖姑笨手笨脚惹麻烦,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风吹乱的麦堆吸引了过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