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秋天来得早,几场霜降过后,田野里的绿色便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斑驳的、带着萧瑟的黄褐色。空气里弥漫着枯草和泥土冷却后的味道,风也带了刀刃般的锋利。
石沟村似乎渐渐从二愣子和糖姑私奔的震动中平息下来,像一池被搅浑的水,慢慢重新沉淀,只是那水底,多了些永远无法化开的泥沙。王家院子里的日子,在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死寂的平静中,一天天捱过。
王老二更加沉默,几乎成了一个只会干活的影子。他不再发脾气,也不再提糖姑和二愣子,只是那双眼睛里,往日直莽的神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麻木的疲惫。他干活比以前更拼命,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思绪都消耗在无休止的劳作里,直到累得倒头就睡,才能暂时逃离那噬心的耻辱与空洞。
王老娘也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虽然依旧会指使王老爹干这干那,但那气势弱了许多,偶尔独自一人时,会对着空荡荡的西屋发呆,眼神空洞,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这个精明强悍了一辈子的女人,似乎第一次被生活击垮了,那刻薄的铠甲下,露出了苍老和脆弱的底色。
王老爹依旧是那个沉默的磐石,承担着一切。他默默地收拾着秋收后的土地,准备过冬的柴火,修补着房屋。只是他的背,似乎比以前更驼了。
我依旧住在东屋。二愣子留下的痕迹还在,那把他磨得锃亮的镰刀,那块他常坐着发呆的门槛石。有时夜深人静,我仿佛还能听到他那沉闷的劈柴声,看到他那偷偷追随糖姑的、专注而痛苦的目光。这个院子,因为少了两个人,却好像空了一大半,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而滞重。
村里的议论也渐渐少了。新鲜事总会出现,比如谁家婆媳吵了架,谁家的猪下了崽儿。二愣子和糖姑的故事,成了过去式,只在某些闲极无聊的午后,被偶尔提及,带着一丝猎奇过后的淡漠。
只有金珠,偶尔来找我说话时,还会提起糖姑。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活泼,多了些不符合年龄的沉重。“莱州哥,”她会低声问我,“你说,糖姑姐他们在山里,能吃饱吗?天这么冷了,他们有厚衣裳穿吗?”
我无法回答,只能含糊地说:“二愣子有力气,会想办法的。”
金珠便会叹口气,望着远山出神:“要是……要是俺以后……也能像糖姑姐那样,有个人能带着俺走就好了……”她的话里,带着对未知远方的朦胧向往,和对眼前这既定命运的微弱反抗。我看着她年轻却已蒙上阴翳的脸庞,心里一阵唏嘘。糖姑和二愣子的出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表面看到的要深远。
秋意越来越浓。地里的活计基本忙完了,村里人开始了“猫冬”前的最后准备。我的去留,也成了一个问题。当初留下的借口早已不存在,王家人虽然没有明说,但那种无声的疏离和这院子里挥之不去的压抑,都提醒着我,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将最后一点盘缠换成了一小袋粗盐和几包常见的草药,悄悄放在了王家的灶台上,算是对这些时日收留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报答。
离开的前一天,我独自在村里走了走。去了南坡那片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枯黄麦茬的豆子地,去了村口那棵依旧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去了打谷场上那些如今空荡荡、只剩下麻雀跳跃的麦垛,也去了那个曾见证过无数次隐秘悸动的井台。
一切仿佛还是旧时模样,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傍晚,我回到王家院子,对王老爹和王老二说了准备明日离开的决定。
王老爹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吧嗒了一口旱烟,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说了句:“路上小心。”
王老二没什么反应,依旧蹲在墙角,擦拭着那把属于二愣子的镰刀,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那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王老娘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
这一夜,我躺在东屋的炕上,久久无法入睡。窗外秋风萧瑟,吹得窗纸哗哗作响。我想着这几个月在石沟村的经历,想着王家人,想着金珠,更想着那对不知在深山何处挣扎求存的男女。他们的命运,像这秋夜的风,不知将吹向何方。
而我,这个偶然闯入的外乡客,像一颗流星,划过石沟村这片古老天空,留下一点微光,终将归于沉寂,继续我不知终点的漂泊。
天蒙蒙亮时,我背上简单的行囊,轻轻推开院门。晨雾弥漫,村子还在沉睡。我没有惊醒任何人,沿着来时的那条黄土路,慢慢向外走去。
走到村口老槐树下时,我忍不住回头望去。王家院子在薄雾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安静得如同一个巨大的、尚未愈合的伤疤。
我知道,我带走了关于石沟村的记忆,带走了二愣子和糖姑的故事,却把所有的沉重、无奈与悲伤,都留在了那片沉默的土地上。
风迎面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我紧了紧单薄的衣衫,迈开步子,走向了迷雾笼罩的前路。石沟村在我身后渐渐远去,连同那里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化作了天地间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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