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石沟村后,我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在齐鲁大地上漂泊。时局愈发不太平,风声鹤唳,各路军阀你来我往,催粮拉夫的队伍时不时就打破乡村的宁静。我靠着识几个字,偶尔帮人写写书信、抄抄账本,勉强糊口,更多的时候是饥一顿饱一顿。
深秋时节,我辗转来到了一个名叫“城关镇”的地方。这里比石沟村那样的小山村大了不知多少,有一条还算宽敞的土路穿过,连接着县城和更外面的世界。镇上有杂货铺、饭馆、铁匠铺,甚至还有一家兼卖洋油、火柴的“广货店”,人来人往,带着一种山村没有的、混杂着尘土、牲口粪便和一丝隐约商业气息的喧嚣。
我在一个车马店后院租了个仅能放下一张板床的杂物间暂住,白天便去镇上的市集或者人多的小茶馆附近,摆个小摊,代人写信。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我正在给一个老农写家信,就听旁边几个围着火盆喝茶歇脚的脚夫和短工在闲聊。
“……听说了没?西头那个新开的‘利通’煤栈,前些日子招工,来了个愣头青,力气大得吓人,一个人能扛俩人的麻包,还不带喘大气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说道。
“知道知道,是不是那个黑黑壮壮,不怎么爱说话的后生?都叫他二愣子!”另一个接口道。
二愣子?!
我手中的笔猛地一顿,墨水在信纸上洇开了一团。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会是他吗?那个带着糖姑逃进深山的二愣子?他竟然来了镇上?还进了煤栈做工?
我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竖起耳朵,状似无意地听着。
“对,就是他!看着憨,干活可真是一把好手!就是性子太闷,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我听说他好像不是一个人,还带着个娘们儿?长得挺俊,就是身子骨看着弱,不怎么出门。”
“嗯,租了刘寡妇家后院那间小破屋住着呢。那后生拼命干活,估计就是想攒点钱,让那娘们儿过得好点吧?啧啧,也是个痴情种……”
带着个娘们儿,长得俊,身子弱……是糖姑!一定是他们!
他们竟然从深山里出来了,还到了这城关镇!煤栈的活计,虽然辛苦肮脏,但至少能见到现钱,比在深山老林里开荒求生,似乎又多了一丝渺茫的希望。二愣子这是在用他唯一拥有的力气,试图在这乱世里,为他和糖姑挣一条活路。
我再也坐不住了,匆匆写完信,收了摊子,便按照那几个脚夫闲聊中透露的模糊信息,往镇西头摸去。
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家“利通”煤栈。那是一个用土墙围起来的大院子,门口停着几辆等待装货的骡马车,黑乎乎的煤灰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煤烟味。院子里,隐约能看到一些赤着上身、满身煤黑的工人在忙碌,扛着沉重的煤袋,喊着号子。
我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在那些忙碌的身影中搜寻。很快,我看到了他。
尽管隔了一段距离,尽管他也和其他工人一样满身煤灰,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是二愣子。他比在石沟村时似乎更壮实了些,肩膀更宽,裸露的臂膀肌肉虬结,在沉重的负荷下绷紧,显示出惊人的力量。他扛着两个摞在一起的巨大煤袋,腰板挺直,脚步沉稳,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堆煤的场地。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专注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那双曾经只会偷偷追随糖姑、带着憨直和痛苦的眼睛,此刻被煤灰和汗水模糊,却似乎多了几分沉静,或者说,是被沉重生活磨砺出的隐忍。
他没有看到我。
我就那样站在街角的阴影里,看着他来回扛了四五趟煤袋,每一次都沉默而高效。他不再是在石沟村那个因为一点心思就手足无措的年轻后生了。生活的重担,逃亡的压力,似乎正在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催生着他的成长。他学会了用沉默和力气来对抗这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工间休息。二愣子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他用黑乎乎的手背擦了擦嘴,然后,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了煤栈斜对面的一条小巷。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那条狭窄巷子的深处,隐约能看到一个穿着素净、但浆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棉袄的女子身影,正站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口,像是在晾晒什么。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高挑的身段,那偶尔抬手拢发时露出的、依稀可辨的圆润侧脸轮廓……是糖姑!
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头,朝着煤栈的方向望来。虽然看不清眼神,但那微微停顿的动作,那凝望的姿态,充满了无声的牵挂。
二愣子就那样站着,隔着一条喧嚣的街道,与巷子深处的糖姑遥遥相望。没有挥手,没有笑容,只有这短暂片刻的、穿越尘嚣的凝视。那目光里,有疲惫,有关切,有一种在陌生环境中相依为命的沉重温暖。
然后,工头的吆喝声响起。二愣子立刻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走向那堆积如山的煤堆,再次扛起了沉重的麻袋。
糖姑也低下头,继续着手里的活计,身影消失在门内。
我站在原地,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们来到了镇上,似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二愣子也有了卖力气换钱的地方。但这真的是出路吗?
城关镇绝非世外桃源。这里有比石沟村更复杂的人心,有更直接的生存压力,也有更多不可预知的变数。
我看着二愣子那在煤灰中沉默劳作的身影,知道他正在用他最笨拙、也是最直接的方式,试图扛起他和糖姑的未来。这份在困境中挣扎生长的担当,让我这个旁观者,在凛冽的秋风中,感受到了一丝悲壮的暖意。
但我知道,他们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这城关镇的影子,能庇护他们多久?我这个不期而遇的故人,又该以何种姿态,面对他们在这新环境下的挣扎?我没有答案,只是觉得,我与石沟村、与二愣子糖姑的牵绊,似乎并未因我的离开而切断,反而在这陌生的城镇,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连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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