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是被院里的鸡鸣和劈柴声吵醒的。天色刚蒙蒙亮,一层薄雾像轻纱般笼罩着村庄。
推开东屋门,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二愣子已经起来了,正光着膀子在院里劈柴。他年纪轻,身板虽不如王老二壮硕,却也结实,挥舞斧头时,背脊和胳膊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汗水顺着他年轻的肌肤往下淌,在晨光中闪着微光。
他看见我,停下动作,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哥,你醒了?俺吵着你了?”
“没有,起得正好。”我摇摇头,走过去想帮忙。
“不用不用,这点活儿俺一会儿就干完。”他连忙摆手,继续抡起斧头。斧头落下,木柴应声而裂,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这时,西屋的门帘一挑,糖姑也走了出来。她显然刚梳洗过,发辫重新编过,油光水滑。脸上还带着水汽,越发显得白皙干净。她换了件月白色的夹袄,虽然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下身是同样干净的藏蓝色棉裤,整个人像一株带着露水的栀子花,清新,却又与这杂乱的农家小院有种微妙的隔阂。
她看见我和二愣子,脸上又习惯性地飞起一抹红晕,低低地说了声:“早。”便快步走向灶间,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
二愣子停下了劈柴的动作,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灶房门口,才回过神来,继续埋头劈柴,只是动作似乎比刚才更卖力了些。
我站在院里,看着灶房顶上渐渐升起的、笔直的炊烟,闻着空气中开始弥漫的柴火和米粥的香气,听着劈柴声、鸡鸣声、以及灶间里糖姑偶尔传来的、细微的响动。这个石沟村的清晨,鲜活而真实地展现在我面前。
王老二打着哈欠从西屋出来,一边伸懒腰一边系着褂子的扣子,看见我,瓮声瓮气地问:“兄弟,睡得咋样?俺家这破炕,硌人吧?”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灶间门口。糖姑正端着一盆热水出来,准备给王老爹王老娘洗漱。晨光熹微中,她的侧脸柔和而安静,仿佛昨夜那无声的哭泣,只是我的一场错觉。
晨雾散尽,日头明晃晃地照下来,将夜里那点湿气蒸腾得一干二净。石沟村彻底醒了。王老二胡乱扒拉完两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把碗往桌上一撂,抹着嘴对他爹说:“爹,今儿个南坡那块豆子地得锄第二遍了,草长得快撵上苗了。”
王老爹没吭声,只是把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慢腾腾地站起身,那动作像是生了锈的农具,每一个关节都发出无声的呻吟。他扛起倚在墙角的锄头,看了一眼王老二,又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浑浊,却仿佛什么都明白。
“这位……后生,”他终于对着我开了口,语调平直,没有什么感情,“要是没啥急事,跟着去地里搭把手?晌午管你顿馍。”
我正愁没个由头留下,更想亲眼看看这村里人是如何过活的,连忙应承:“大爷,我力气还有几分,正好跟您二位学学庄稼活。”
王老二咧嘴笑了,在我肩膀上捶了一拳,力道不小:“中!像个爷们儿!走!”
糖姑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听到我们要下地,抬眸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一丝好奇,好奇我这个外乡人拿不拿得动锄头,随即又低下头,擦拭着粗木桌子。
这时,二愣子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碗筷,拎起靠在院墙另一把磨得锃亮的锄头,闷声不响地站到了王老爹身后。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褂子,但浆洗得干净,头发也用水抿过,不像王老二那样毛毛躁躁。他站在那里,像一株沉默的稻子苗,扎根在这片土地里。
“走嘞!”王老二一声吆喝,我们四个男人便出了院门,汇入了村道上稀疏的人流。大多是扛着农具下地的男人,有光着膀子的后生,也有像王老爹这样佝偻着背的老汉。他们看见王老二身边的我,都投来探究的目光,有善意的,有漠然的,也有带着几分看热闹意味的。
“老二,这谁啊?你家亲戚?”一个同样虎背熊腰的汉子大声问道,他叫张大牛,就住在隔壁,昨晚似乎也参与了村口的闲聊。
王老二大声回道:“莱州府来的兄弟,路过,在俺家歇个脚,帮衬着干点活儿!”
张大牛上下打量我,嘿嘿一笑:“细皮嫩肉的,能干得了俺们这粗活?”
我没说话,只是挺了挺腰杆。二愣子却在一旁闷闷地开口了:“牛哥,人家是客。”
张大牛哈哈一笑,不再多说,只是目光在我和二愣子身上转了一圈。
南坡的豆子地离村子不远,但要爬一段缓坡。地是黄土地,被日头晒得有些板结。绿油油的豆苗间,果然窜出了不少顽强的杂草。王老爹也不多话,找了个地头,吐口唾沫在手心搓了搓,便弯下腰,一锄头一锄头地刨下去,动作缓慢却极有章法,每一锄都精准地斩断草根,又不伤及豆苗。那背影,与土地几乎融为一体。
王老二有样学样,动作却比他爹狂放许多,力气也大,锄头抡得虎虎生风,泥土飞溅。二愣子则选择了一块稍远的地垄,默默地开始干活。他干活的样子很认真,甚至可以说得上虔诚,低着头,一锄一锄,不紧不慢,效率却似乎并不低,额头上很快沁出了汗珠,他也只是用胳膊蹭一下。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挥起了锄头。这活儿看着简单,实则不易。力道轻了,草除不净;重了,容易伤苗。不一会儿,手心就火辣辣地疼,腰也开始发酸。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滴在干渴的土地上,瞬间消失不见。
王老二偶尔直起腰,看看我的进度,粗声笑道:“兄弟,还行不?这活儿就得慢慢来,急不得!”
二愣子偶尔也会抬头看看我,眼神里没有嘲笑,反而带着点感同身受的理解。他干活的位置,不知不觉间,离我近了些。歇晌的时候,他默默地从带来的瓦罐里倒了一碗凉开水,递给我:“哥,喝口水。”
我接过来,道了声谢。水是井里刚打上来的,带着一股土腥气,却无比解渴。我们四人坐在田埂的树荫下,王老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王老二四仰八叉地躺着,嘴里叼着根草茎。二愣子则抱着膝盖,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眼神有些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二愣子,”我试着和他搭话,“你老家……是哪儿的?”
他像是被惊醒了一样,回过神,憨厚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山那边,具体哪旮旯,也说不清了。闹饥荒,没吃的,就跑过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那“闹饥荒”三个字背后,是多少背井离乡、生离死别的惨痛,我无法想象。王老二在一旁插嘴道:“二愣子命大,跑到俺们村,差点饿死在破庙里,是俺爹心善,收留了他。”
二愣子点点头,看向王老爹的眼神带着感激:“嗯,多亏了大爷和大哥。”他没有多说自己的事,仿佛那一段苦难,已经被他深深埋进了这片接纳了他的土地之下。
“咱们这地界,靠天吃饭,”王老爹忽然开了口,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年头好,勉强饿不死。年头不好,就得勒紧裤腰带。庄户人,活的就是个耐性,跟这地里的庄稼一样,得熬。”
他的话,像这沉重的土地一样,朴实,却蕴含着最根本的道理。我看着眼前这三个男人,王老爹的沧桑,王老二的直莽,二愣子的隐忍,他们以不同的姿态,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挣扎、生存,构成了这里最真实、最坚韧的底色。
日头偏西,我们扛着锄头往回走。浑身像是散了架,但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充实感。回到王家院子,糖姑正懒洋洋地坐在院里的矮凳上,和金珠一起择野菜。看到我们回来,她抬起头,目光在我被汗水浸透、沾满泥土的衣裳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随即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金珠倒是活泼,叽叽喳喳地问王老二:“二哥,今儿个收工早啊?活儿干完了?”
王老二把锄头一扔,大大咧咧地说:“差不多了!累死俺了!媳妇儿,晚上弄点好吃的!”
糖姑没应声,只是择菜的动作加快了些。我注意到,她择菜的姿势也有些慵懒,不像金珠那样利落,偶尔还会看着某处发一会儿呆,直到金珠推她一下,才恍然回神。那种对外人的腼腆,和对熟悉环境下意识流露出的、带着点娇憨的懒散,在她身上奇妙地融合着。
二愣子默默地把农具归置好,又去井边打水,准备冲洗。他经过糖姑身边时,脚步似乎放慢了一瞬,目光掠过她的手指和微微敞开的领口,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耳根却不易察觉地红了。他舀起一瓢凉水,从头浇下,水珠顺着他年轻结实的胸膛滚落,在夕阳下闪着光。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这幅黄昏农家图景,心中感慨。这里的日子粗糙、艰苦,甚至有些残酷,但又有一种顽强的、生生不息的活力。关于这个村庄的明天,都像这暮色一样,渐渐笼罩下来,模糊,却又引人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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