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稻草

石碾场那个晌午过后,王家院子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几分。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张力,在看似如常的劳作与生活下悄然蔓延。王老娘的眼神愈发像探照灯,时不时在糖姑和二愣子身上逡巡。王老二依旧大大咧咧,但偶尔看向糖姑时,会带着点审视,似乎在重新掂量这个娶进门不久、总显得过于安静和“慢半拍”的媳妇儿。

糖姑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小心翼翼。她依旧早起做饭,收拾碗筷,喂鸡扫院,但动作间那份固有的慵懒里,掺杂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几乎不再与二愣子有任何视线接触,即便在狭小的院子里擦肩而过,也会立刻垂下眼帘,加快脚步,像受惊的雀儿。那份对外的腼腆,此刻更像一层厚厚的保护壳,将她内里可能存在的任何波澜都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二愣子的变化则更为明显。他更加沉默,几乎到了缄口不言的地步。干活时总是离糖姑远远的,若是不得已需要在同一处劳作,比如一起收拾农具,他会刻意背对着她,或者将头埋得极低,只留下一个紧绷的、透着不安的背影。他不再偷偷看她,甚至有些回避任何可能与她产生交集的机会。仿佛那个晌午与糖姑目光的短暂碰撞,是一簇烫人的火苗,将他本就胆怯的心思烧得只剩下灰烬和惊惧。

然而,越是压抑,某些东西反而越是清晰。我能感觉到,二愣子那双干活时更加卖力的手,那沉默背影里透出的失落与自责,都与他心底那未曾熄灭、反而因压抑而更显灼热的念想息息相关。

这天下午,骤雨初歇,天空洗过一般明净。王老二和他爹去查看被雨水冲垮的一小段田埂。王老娘在屋里歇晌。院子里湿漉漉的,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清新气息。糖姑被吩咐将几捆用来捆扎麦子的新稻草搬到灶房檐下,免得再被雨淋。

那稻草捆不大,但对糖姑来说,显然有些分量。她弯下腰,试图抱起一捆,试了两次,那捆草只是晃了晃。她微微蹙起眉,脸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习惯性地想看看四周有没有人能搭把手,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子,最后落在了坐在西屋门槛上,正低头默默用木槌砸着什么的二愣子身上。

二愣子似乎感知到了她的目光,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砸东西的动作停了下来,头却埋得更低,握着木槌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在挣扎。

糖姑看着他这副样子,嘴唇轻轻抿了抿,那是一种混合着失望、了然和一丝赌气的细微表情。她不再指望,深吸一口气,再次弯下腰,用尽力气将那捆稻草抱了起来,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向灶房檐下。她的身子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水红色的褂子后背沁出一小块深色的汗渍。

就在她放下稻草,直起腰轻轻喘息的时候,二愣子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他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她,脚步却很快地走到剩下的两捆稻草旁,一声不吭,一手提起一捆,轻松得像是拎着两片羽毛,大步走到灶房檐下,将稻草挨着糖姑搬来的那捆放下,摆放得整整齐齐。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看糖姑一眼。放下稻草后,他立刻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西屋门槛,重新拿起木槌,更加用力地砸着那团看不清是什么的东西,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举动耗费了他巨大的勇气,需要靠这重复的体力劳动来平复。

糖姑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仓促逃离的背影,又看了看檐下那两捆摆放整齐的稻草。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水(或许是刚才用力憋出来的),目光落在二愣子因为用力而微微起伏的后背上,停留了那么一瞬。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方才未被回应求助的些许委屈,有对他此刻狼狈模样的些微怜悯,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对于这种沉默守护的触动。那惯常低垂的眼帘下,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像雨后天际倏忽而过的微光。

她没有道谢。他也没有期待。

她只是默默地转身,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开始清扫院子里的积水。他也只是继续埋头,一下一下,砸着那似乎永远也砸不完的东西。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扫帚划过湿土地的沙沙声,和木槌沉闷的敲击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古怪却又和谐。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张力,似乎因为这几捆稻草的搬动,而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压抑之下,某种笨拙的、无声的交流,仿佛在这雨后的清新空气里,悄然完成。

我站在东屋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二愣子用行动弥补了晌午的“过失”和他无法宣之于口的关切,而糖姑,则用沉默接受了他的好意。他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一个拼命退缩,一个小心试探,却又在某个瞬间,通过最微不足道的日常劳作,完成了一次心灵的短暂触碰。

这时,王老娘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刚睡醒的沙哑:“糖姑,水缸快见底了,别扫了,去挑担水来。”

糖姑放下扫帚,轻声应了一句:“哎,就去。”

她拿起靠在墙边的扁担和水桶,走向院门。经过西屋门槛时,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也直视前方,仿佛根本没有看到那里还坐着一个人。

二愣子砸东西的动作,却在她经过时,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直到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那沉闷的敲击声才又重新响起,只是节奏,似乎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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