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了没两日,毒日头便又肆无忌惮地炙烤着石沟村。麦收前的最后一点闲散被紧迫感取代,家家户户都在做着最后的准备。王老爹和王老二忙着加固板车,检查镰刀。王老娘带着糖姑,将家里能用的破布旧衣都翻找出来,准备打些袼褙,纳几双厚实的鞋底,以备收麦时穿。
院子里堆着不少活计,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浆糊和旧布的味道。糖姑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低头拆着一件王老二穿破的旧褂子,动作依旧带着她特有的慢条斯理,手指灵巧地挑开线头,将布料一点点分离。阳光照在她乌黑的发顶,泛着柔和的光泽。
二愣子被安排在一旁用木槌砸制作草绳用的韧皮。这是项枯燥又费力的活,需要将浸泡过的树皮或麻秆反复捶打,直到纤维变得柔软坚韧。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肌肉随着捶打的动作块块隆起。他砸得很用力,木槌起落间带着风声,仿佛要将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都砸进那堆韧皮里。
我没什么特定的活计,便在院子里帮着整理杂物,偶尔给王老二递个工具。目光却不自觉地被那沉默劳作的两人吸引。
或许是天气燥热,或许是连日来的压抑,糖姑拆着拆着,忽然轻轻“嘶”了一声,手指被一根隐藏的硬刺扎了一下,渗出一粒小小的血珠。她蹙着眉,将手指含进嘴里吮了吮,那动作带着点娇气和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平日里却很少显露的委屈。
这细微的动静,让旁边沉闷的捶打声停顿了一瞬。二愣子抬起头,目光迅速扫过糖姑含着的手指,眉头也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询问,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低下头,抡起木槌,更加用力地砸了下去,“砰”的一声闷响,比之前任何一下都要重。
糖姑放下手,看着那不再渗血却依旧有些刺痛的指尖,又抬眼看了看那边仿佛跟韧皮有仇的二愣子。她轻轻哼了一声,声音很小,几乎被风声掩盖,但那微微嘟起的唇和带着一丝恼意的眼神,却清晰地落入了我的眼中。那不是羞怯,也不是温顺,而是一种被忽视、甚至可能觉得对方在赌气而引发的、属于她自己的小性子。
她不再慢慢拆解,而是有些负气地加快了速度,手指用力扯着线头,发出轻微的“刺啦”声,像是在跟谁较劲。
这时,王老娘从屋里端出一盆刚打好的浆糊,看到糖姑那有些毛躁的动作,不满道:“慢着点!好好的布,别扯坏了!拆个线头也磨磨蹭蹭,这会儿倒知道快了?”
糖姑动作一僵,刚刚泛起的那点鲜活气儿瞬间被压了下去,她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只是手下拆线的动作,又恢复了之前的缓慢,甚至比之前更慢,带着点无声的抗争。
王老娘将浆糊盆放下,又看向二愣子:“二愣子,你手上利索点,砸好的韧皮下午就得用,等着搓绳呢!”
二愣子闷闷地“嗯”了一声,捶打的力道却丝毫未减。
我看着这情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院子里的空气,因为几句寻常的催促,因为一个细微的受伤,因为两份各自憋着的、说不出口的情绪,而变得愈发滞重。我这个外乡人,站在这里,仿佛能触摸到那无形的芥蒂。
我走到二愣子身边,蹲下身,随手拿起一根他砸好的韧皮看了看,说道:“二愣子,这韧皮砸得真不错,够软和。搓出来的绳子一定结实。”
二愣子停下动作,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会夸他。他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声回了句:“没啥。”
我又转向糖姑,她正低头拆着另一只袖子。我拿起旁边一件同样需要拆解的旧衣,说道:“嫂子,这拆线头的活儿看着简单,也挺费眼神的。我闲着也是闲着,帮你拆一件?”
糖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脸颊微微泛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莱州哥,这活儿脏,哪能让你干。”
“没事,”我笑了笑,拿起那件旧衣,学着她的样子找线头,“我在家也帮过忙,只是手艺肯定没嫂子好。”
我笨拙地挑着线头,动作自然比不上糖姑灵巧。糖姑看着我生疏的样子,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甚至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但很快又抿住了。她没再坚持拒绝,只是低下头,继续自己手里的活计,速度却似乎比刚才快了一点点。
二愣子看着我和糖姑的互动,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糖姑似乎缓和了些的侧脸,他沉默着,重新举起木槌,但这一次,落下的力道,似乎不再带着那股子狠戾的劲头,变得均匀而沉稳了许多。
王老娘看了看我们,没说什么,转身又进了屋。
院子里,只剩下浆糊的味道,旧布撕裂的细微声响,以及恢复了正常力道的、沉闷的捶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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