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芥末

麦收前的最后几日,王家院子里的气氛像绷紧的弓弦。白日里各自忙活,倒也相安无事。可一到傍晚,暑热稍退,那白日里被汗水与劳作掩盖的微妙情绪,便如同沉在水底的泥沙,随着水波轻轻搅动,重新泛起。

这天晚饭后,王老二和张大牛约着去村口听人说书。王老爹在屋里就着油灯修补一个破了的箩筐。王老娘收拾完灶台,坐在院里的捶布石上,摇着蒲扇纳凉。糖姑收拾着碗筷,准备去井边刷洗。

二愣子则蹲在院墙根下,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地擦拭、检查着几把镰刀。磨刀石发出有节奏的“噌噌”声,在渐浓的暮色里格外清晰。他低着头,神情专注,仿佛手里摆弄的是世间最珍贵的物什,刻意回避着院子里其他的人与事。

糖姑端着碗筷往院外走,经过二愣子身边时,脚步没有丝毫停留,裙角带起一阵轻微的风。二愣子擦刀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规律,只是那“噌噌”声似乎更急促了些。

我坐在东屋门槛上,看着这一幕,心里暗叹,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能憋。

糖姑很快洗完碗回来,将干净的碗筷放进灶房的碗柜。她没有立刻回西屋,而是走到院子角落那棵老枣树下,那里晾着几件下午刚洗过的衣裳。她伸手摸了摸我那件半旧的靛蓝外衫,大概觉得还没干透,便没有收,又去摸王老二的褂子。她的动作慢悠悠的,像是在消磨时光。

最后,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晾在最边上的一件灰色粗布褂子——那是二愣子的。她的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能感觉到白日里阳光留下的余温,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无意般,飞快地扫了一眼院墙根下那个沉默擦刀的背影。

就在这时,二愣子大概是擦好了一把镰刀,直起腰,想将镰刀挂到墙上的钉子上。他这一起身,目光恰好与糖姑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暮色四合,院子里光线昏暗,但那一刻,两人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神情——糖姑眼中是来不及掩饰的、带着点探究和一丝被抓包的慌乱;二愣子眼中则是猝不及防的惊愕,以及那惊愕之下,无法抑制翻涌上来的、深藏的关切与无措。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糖姑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脸颊在昏暗的光线里也能看出瞬间涨得通红。她有些羞恼地蹙起眉,不是平日里那种温顺的、逆来顺受的蹙眉,而是带着一种被窥破心思的、鲜活的气恼。她不再看二愣子,也不再管那些晾着的衣裳,转身快步走向西屋,那背影透着明显的赌气意味,甚至还几不可闻地、带着点迁怒地,轻轻踢了一下脚边的一颗小石子。

那颗小石子咕噜噜滚出去,恰好滚到二愣子脚边。

二愣子还僵在原地,手里拿着那把刚擦好的、闪着幽光的镰刀,呆呆地看着糖姑消失在西屋门帘后,又低头看了看脚边那颗无辜的小石子。他的脸上混杂着懊悔、茫然,还有一丝被那鲜活气恼击中的、说不清是甜是涩的悸动。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王老娘摇着蒲扇,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没说话,只是那嘴角向下撇了撇,眼神里透着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我站起身,假装活动筋骨,走到二愣子身边,看着墙上挂着的几把镰刀,说道:“二愣子,刀磨得真快,这下割麦子就省力了。”

二愣子像是被惊醒,慌忙将攥着石子的手背到身后,闷闷地“嗯”了一声,又蹲下身,拿起另一把镰刀,更加用力地磨了起来,那“噌噌”声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跟谁较劲,又像是在掩饰内心巨大的波澜。

西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但我知道,糖姑一定靠在门后,听着院子里那一声声急促的磨刀声,心里恐怕也是七上八下,既有羞恼,或许,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于自己方才那失态举动的懊悔。

晚风吹过院子,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这弥漫在年轻男女之间,那如同芥末籽般微小却刺鼻的赌气与张力。这点点星火,在麦收前这压抑燥热的夜晚,显得格外分明。我站在他们之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无声的碰撞,却也只能看着那火星明灭,不知它最终会悄然熄灭,还是会引燃一场谁也无法预料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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