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娘果然如我所愿,这几日忙着和几个老姊妹合计换工收麦的事,早出晚归,对院子里的暗流涌动盯得便不那么紧了。这细微的变化,如同搬开了压在嫩芽上的一块石头,虽未完全见光,但那压抑下的生机,却悄然探出了头。
麦收,是庄户人家一年顶天的大事,关乎一家老小整年的嚼谷。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闲适的泥土芬芳,而是焦灼的、带着火药味的紧迫感。王老二和他爹整日在地头转悠,用手捏着麦穗,估摸着开镰的时机。院子里堆满了修补好的农具,新搓的草绳盘成一圈一圈,像沉睡的蛇。
糖姑也忙碌起来。她不再只是慢悠悠地拆洗缝补,而是被指派着准备麦收时往地里送的水和干粮。蒸馍馍,烙饼子,腌制咸菜疙瘩。她在灶房里转悠,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那份固有的慵懒在巨大的劳作量前,似乎也被迫收敛了些,但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还是会靠着灶台,偷偷歇上一小会儿,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头,眼神有些放空,带着点属于她自己的、对繁重劳力的无声抗议。
二愣子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他是干活的好手,力气足,又不惜力。劈柴、挑水、将沉重的麦袋搬到板车上码放整齐……他沉默地穿梭在院子里,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骡子。只是他的目光,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刻意回避,反而会在糖姑忙碌的间隙,在她揉面时微微蹙起的眉间,在她抬手擦汗时露出的那一截白皙手腕上,短暂地停留。那目光里,少了些惊惶,多了些沉静的、不易察觉的关注。
这天黄昏,晚霞烧得正烈,将整个石沟村染成了一片瑰丽的橘红。所有的准备工作似乎都已就绪,只等明日天色微亮,便要开镰。院子里难得的清静下来。王老二和他爹在屋里最后检查镰刀,王老娘还没回来。
糖姑坐在枣树下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个刚纳了一半的鞋底,针线在她指尖穿梭,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遮住了部分脸颊,只能看见她微微抿着的唇。
二愣子将最后一捆柴禾码放整齐,直起腰,捶了捶后腰。他脸上、身上都是汗水和灰尘,褂子湿透了贴在结实的胸膛上。他没有立刻去冲洗,而是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凉水,却没有喝,只是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枣树下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暮色渐浓,晚风带来一丝凉意。糖姑许是坐久了,也许是心绪不宁,她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想换个姿势,却不小心将膝头的针线笸箩碰翻了。彩色的线团、顶针、小剪刀“哗啦”一下散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
糖姑低低惊呼了一声,连忙弯腰去捡。
几乎是同时,站在水缸边的二愣子像是被什么驱使着,下意识就大步走了过去。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细小伤口的大手,动作却异常轻柔地,帮她捡拾着散落的东西。
糖姑捡线团的手,和二愣子捡顶针的手,在空中几乎碰到一起。
两人都顿住了。
糖姑抬起头,二愣子也正好抬起眼。
四目相对。
没有惊慌,没有逃避。在即将到来的、吞噬一切的繁重劳作前,在这短暂而珍贵的宁静黄昏里,两人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对方。糖姑的脸上没有惯常的红晕,只有一丝疲惫,和一丝被这突兀的靠近而引发的、浅浅的愕然。二愣子的眼神也不再躲闪,那里面有关切,有疲惫,还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纯粹的专注。
他看到了她眼底的青色,看到了她指尖被针扎出的细小红点。
她看到了他眉宇间的倦色,看到了他汗湿的鬓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远处传来归巢的鸟鸣和不知谁家孩子的笑闹声,显得那么遥远。
是我先打破了这寂静。我拿着扫帚从东屋出来,假装要清扫院子,故意弄出些声响。
两人像是被惊醒,迅速低下头。二愣子将捡起的顶针飞快地塞进糖姑手里的笸箩,然后站起身,退开两步,转身大步走向水缸,舀起那瓢早已不凉的水,从头浇下,水花四溅。
糖姑也迅速收拾好散落的东西,抱着笸箩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快步走回了西屋。只是在她转身的刹那,我似乎看到她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吐出了一口气,那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丝。
二愣子站在水缸边,任由水珠从头发上滴落。他望着西屋那晃动的门帘,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想抹去汗水,还是别的什么。然后,他也转身,走向堆放农具的角落,继续他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计。
没有言语,没有逾矩。只有黄昏里一次短暂的蹲身,一次无声的对视,一次心跳如鼓的靠近。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压在麦收沉重阴影下的、细微的情感嫩芽,在这场无声的交流中,仿佛被注入了一丝生机。明日,巨大的劳作将吞噬一切,但今夜,在这霞光褪尽的院子里,有一种东西,在悄然生长。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