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6.

“长乐,起床!”

“长乐,起床!”

长乐睁眼,就见两只小白狐,拿自己的肚子当蹦床,这个跳完那个跳,边跳边唱歌似的,重复道:

“长乐,起床!”

“来了来了。”

长乐口齿不清,飞速起身,甩两下脑袋,抹了把嘴边的口水。

出到院里,天还没亮,青罗不知从哪里回来,曲腿坐在屋檐上,衣上有些露水。

长乐看见师父,挺直腰杆站定。

青罗手上转着个长杆的玛瑙烟斗,通体透白。他吸一口,朝东哈出一团云雾,圈住远处一个山顶,下达指令:

“日出时刻,跑上那个山顶。”

“日出时刻,跑上那个山顶!” 阿圆阿方依旧唱歌似的,重复青罗的话。

长乐得了指示,马不停蹄开跑,可惜等他跑至山顶,天光早就大亮,只好摘几个野果,吃完衰衰下山。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此后数日,皆是如此。因为青罗交代只能在他规定的时间起床,不能早也不能晚,所以长乐只能每天同一时间出发。一开始他会注意调整呼吸,把握节奏。后来有几次急了,直接一股脑冲,冲到山上吐了一地隔夜饭,还是没赶上日出。

青罗没有给别的任务,只叫他做这一件事。长乐于是白天跑,夜里跑,梦里还在跑,全身心都在跑,绞尽脑汁地跑。

青罗上午看着他跑,下午有时不在,在的时候,就带长乐在院子里做些压腿之类的操练,长乐练完后,自己又再去跑一遍山,当作练习。

三月过去,夏日到来,日出更早。长乐虽有进步,但还是快不过日出。

青罗之前和他缔结了血契,如今只需稍稍动念,便随时可知其身体状态,三月内或有伤怠,或差内劲,皆在他掌控之中,

长乐每日结束,白玉池里都有不同的药浴等着他。有时遇到怪味水汽,里头还蠕动着各色小虫,闻之反胃,见之熏眼,泡下去堪比酷刑,长乐无法忍受,青罗就直接上灵力,把他按在里面。

“师……咕噜噜噜……师父,这玩意…咕噜噜……一定要泡吗?!”

青罗站在池边,笑眯眯道:“把你腌入味,就可以吃了。”

长乐心知青罗又逗他,有心回两句嘴,刚张嘴又被青罗按到水里,只能继续冒泡。如此种种,不时上演。

又一日,前庭内。

“长乐跑山志!”

阿圆阿方不知是奉了青罗的命令,还是单纯自己玩,总之它们每天都会在院子里蹦蹦跳跳,高歌它们的记录。

“长乐跑山。详细如下:”

“共计被蛇袭击二十五次,虎口脱险十八次,逃离熊掌十六次,落入前人捕猎陷阱十二次,遇大雨迷路六次,遭旋风吹晕三次,抽筋摔倒四十八次,呕吐六十四次……”

“现在六十五次了。“

狐狸们正蹦跶,长乐蔫头耷脑地走进院子,接过它们的话,在池塘边坐下。

他在山顶呕吐太多,山顶的鸟已经视他为敌,一看到他,就要呼朋引伴过来啄他。

“六十五次!”

阿圆阿方欢快道。

直到现在,长乐才深刻体会到青罗那句 “山林很美,也很残酷。” 山里的每一天,日出皆自成风光,危险均变幻无穷,长乐每回力竭呕吐,都深感自己无比渺小。

他在池塘边呆坐片刻,吃过阿圆阿方准备的午饭,自己在院子里压了压腿,到下午又再去跑山,晚上方回来睡觉。

如此又是半月,长乐的腿脚似乎到极限了,又酸又痛,灌了铅似的重,跑起山来,竟比最开始还不如。

青罗看他跑步,某日在一旁问:“散步?”

长乐一咬牙,刚要较上劲,突然脚下一绊,吃了一惊。

在各种飞禽走兽,前人陷阱的磨练下,长乐已经摸出了一条自己的门路。他会在下午练习的时候顺便清理路径,改装前人陷阱拦老虎,制作草药避毒蛇等等,这样第二天就能降低风险,一路顺畅。

本该如此,可现在跑着跑着,居然平地摔了。

长乐低头一看,罪魁祸首是个人。他当即停步,查看那人状况。

死.人。

那是个身着莲垠服饰的女人,身体很瘦弱,脚上一个毒蛇牙印,看状态应该断气几个时辰了。她身上只有一个玉镯子和几个香囊,不知名姓。

长乐惊讶,青罗倒习以为常。入莲谷不时会进些人,铤而走险往银歧偷渡:或求财,或避祸,人人有苦衷,事事难预料。

长乐:“………”

青罗:“继续啊?”

长乐继续跑山,依然失败,不过这次没有呕吐,虽全身肌肉酸痛,五脏六腑却意外地舒适。他跑完山,回头找到那个死去的女人,将她背下山入殓。

青罗看他忙上忙下,又是刨坑又是垒石头,问他:“至于吗?你都不认识她。”

长乐:“以前我和长欢流浪,饿得受不了,就去偷吃人家坟前的供品,结果被人家的亲姐姐发现了。那亲姐姐说,我们可以吃,但必须答应她一件事………”

长乐放好最后一块石头,完成一个简易的坟堆,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亲姐姐的面容来。很寻常的农妇脸蛋,粗粝泛红,带点油光。

“……以后若是遇到荒野孤魂,都要帮它们入殓。”

青罗:“………”

长乐:“她的儿女都是修士,几年前失踪了,她这样要求,可能是想万一我偶遇他们尸首,便能给他们开一条往生路。”

青罗不以为然,道:“眼下一人,倒还好说;倘若哪天你遇到战场,尸横遍野,流血漂橹,就算殓上一辈子,恐怕也殓不完。”

长乐:“有一分力,做一分事,尽我所能罢。”

青罗嗯一声,不置可否。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长乐抛到脑后。他忍着酸疼,继续跑山,早晚各一次,一眨眼又是半月,终于,在某日凌晨,长乐惊喜地发现自己跑赢了太阳。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现在还没日出!”

极度的亢奋盖过疲劳,长乐一蹦三尺。

“做到什么了?”

一阵青烟卷来又散开,长乐首先看到一支熟悉的玛瑙烟斗,接着青罗自烟中现身。

“我比日出还早!”

长乐一脸求夸赞。

“你是不是忘记我说的话了?” 青罗慢悠悠道。

“咦?”

长乐的笑容逐渐僵硬。

“嗯?”

青罗的笑容逐渐加深。

长乐:“………”

青罗不说话,任凭长乐自己想。他越不急,长乐越急,想来想去也不知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师父要求他日出时刻跑上山顶,现在他比日出还早,难道不是更厉害吗?

青罗:“我说的是日出时刻跑上山顶。”

他放慢语速,一字一句道:“日出时刻,晚一秒不行,早一秒,也不行。”

长乐不自觉啊了一声:“早也不行?”

青罗:“当然。”

长乐明白了,师父是要他卡在日出的那一刻登上山顶。

青罗:“你已经具备跑山的实力,下一步,就是学会控制它。”

长乐心想这不简单,不就跑慢几步的事么。

然而事实狠狠打了他一耳光。青罗这个要求听着简单,实际却微妙地麻烦。长乐起先只随意放慢步子,看天色差不多了就登顶,结果每次都没卡准。

日出看起来缓慢,太阳突破地平线却只是一眨眼的事,要刚好踩在那一眨眼上,就好比要接住从乌云落下的第一滴雨,就算一直盯着那片乌云,也未必能成功接住。

长乐连试一周,没成功,之后便任由自己先跑上山,坐在山上观察日出。

阿圆坐在他身边,梳理自己的毛发。

阿圆:“长乐,你在做什么?”

阿圆阿方一般不会跟长乐上山,但最近他们吵架了,阿圆每天都和长乐一起跑山,不理阿方。

长乐:“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阿圆:“砍柴功?”

长乐:“如果我能抓住些规律,或许可以更好地配合日出。”

此山日出,如琼浆乍泄,似银河沸腾,天光没有阻滞,常常是顷刻间就逸散出来,肉眼很难捕捉到光出现的第一秒。

长乐观察数日无果,只得放弃,转而观察起山中各处。他发现,山里有些植物晚上含苞,日出时刻绽开;其中有一种花,绽开后花瓣会由白变蓝。

青罗有几日夜里迟归,不见长乐,问阿圆阿方,两人道:“撅腚看花!”

青罗听闻便放任不管,叫阿圆阿方斟酒。

长乐仔细观察这种花,发现其花瓣之所以由白变蓝,是因为根茎处有蓝色汁液输送上去。另外他还注意到,不止是花,山中各物在日出前都有其变化:蓝色汁液开始输送后,花周围的土壤会稍稍变硬,其余地方则变软;蛇在洞里打滚,使洞里的气味翻涌到空气中,与草木花香混合,形成日出前独有的气味;甚至长乐自己的汗,偶尔不小心流进嘴里,竟也在日出前细微地变化了味道。

这座山像一颗巨大的心脏,带领山中的五脏六腑调整状态,迎接日出。

随后的日子,长乐边跑边继续留神,他想让这座山带领他找准日出。如此这般,一月过去,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卡准了,青罗却说还差一点。

长乐有些迷惑了:“到底要怎样才算准?”

青罗没给出具体的标准,只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真正卡准的那一刻,你自然会知。”

长乐彻底没辙了,只好保持原本做派,继续跑。直跑到毒夏将歇,秋风卷地,又是三月时间。他在山里受了很多伤,即使有阿圆阿方照料,还是留了不少疤。

一年后。

阿圆:“长乐到来的第二个春天。”

阿方:“长乐纪年,长乐二年春!”

夜幕的黑逐渐浅淡,逼出些欲曙的蓝。长乐正跑步上山,阿圆阿方跟在他身侧,和他闲聊。

长乐边跑边聊天,毫不费劲,甚至有些悠闲。从两个多月前起,他就再也没跑吐过,现已完全适应这座山,跑山对他来说好比吃饭睡觉,无比自然。

长乐:“你们多少岁了?”

阿圆&阿方:“一百二十六岁!”

长乐:“是双胞胎吧?”

阿圆:“不是!”

阿方:“我们修炼的时候,不小心掉到谷主的阵法里,灵流混在一起,修出了相似的人形。”

长乐:“啊,这么说,你们其实没有血缘关系?”

阿圆啪一下变回白狐,阿方也变回白狐。

“笨长乐,你看,我们的原身根本不像!”

长乐:“………”

长乐使劲看,看了又看,没看出什么不同。

长乐:“不…不像吗?”

阿圆阿方在他前方跑跳,边跑边交叉绕圈,长乐一下就分不出谁是谁了。

阿圆&阿方:“哪里像了?”

长乐:“…………”

长乐决定不再纠结,回归自己的步伐。像以往一样踏上山顶。

阿圆阿方率先抵达,已在草地上扑了一会蝴蝶。长乐随后上来,目视前方,站定不动。

“长乐,长乐,过来玩!”

长乐没有回答,呆站。

那不是一般的发呆愣神,而是灵魂出窍般,如痴如醉,在外人看来好像中了邪,只有长乐自己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气。

好多气,长乐不知道这样形容准不准确,但他第一反应是这个字。这个他一年里看过无数次的山顶,此刻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状态。

花草树石,虫鸟蛇鱼,山上的一切都笼罩在一阵朦胧的气中,似真似幻。长乐的视线既混沌又清晰。混沌,因为无论怎么看,他都无法分清这些气和物体的边界;清晰,则是由于在气的衬托下,山顶各处有什么,是什么都无比清晰,就好比原本黑纸黑字,难以辨认,铺上浅色做背景后,就清晰地分出来了。

以往晨光熹微,蒙人视线,即使站在最高处,也很难看清山顶各处细节。现在长乐眼里有了这些气,虽仍旧不怎么见光,视觉却灵敏不少,环顾四周,只见气流涌动,各有不同:花草周边的气很薄,流动极快;石头周边的气很厚,流动缓慢;青蛙匍匐时周身几乎不见有气,吐舌抓虫的那一刻却气流暴涨,如矛似盾,格开周遭事物的气,同时吞纳猎物的气。

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往他专心观察,耳不旁听,目不他视,一无所获;如今漫不经心,随意一瞥,反得了精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师父说,他自然会知。

长乐喃喃自语,不知青罗何时来到身边。

青罗:“这就是灵流,有些人称其为精气。”

长乐扭头看青罗,发现他周身无一丝灵流,待要吃惊,转念一想,九尾千年道行,他看不出来也正常。

青罗:“入道的门槛之一,俗称开天眼,你已经跨过了。”

长乐:“我之前一个劲地观察,拼了命要卡准日出,怎么也卡不准,不想今日随意一跑,随意一看,轻轻松松就达成了。”

青罗:“不错,正是这个理。格物致知,凝神操练虽有其强处,但还不足以凭其入道,太过执着反容易走火入魔,让身体原本的灵流在其上泄尽;观万象至一定程度,必要有万象归一的自觉,随性而安后,自然而然便能化神归气,还精返本,将天地灵流汇聚到自己身上了。”

长乐:“我的身体原来就有灵流?”

青罗:“万事万物皆有灵流,此乃造化本源。兼修内外灵流,练灵成核者,是为修士。”

长乐听了,不免期待:“所以接下来,我该成灵核了吗?”

青罗停顿片刻,从头到尾检查一遍长乐的状态,继而道:“灵核还早,眼下可以练些把式。”

过了天眼这关,青罗开始亲自带长乐练,日日夜夜,几乎寸步不离。在长乐的设想中,他们既了结前缘,拜了师徒,又得这清幽宅院,传道授业,岂有不其乐融融之理?可惜事实总有偏差。

第一日,青罗抓了只老虎来,扔在前院。长乐清晨如厕,老虎破门而入,他猝不及防,好在已然事毕,只是没来得及提裤子。

老虎扑向他,一爪下去,青罗化风盾罩住长乐。

长乐大叫一声,反应过来后,边逃边系裤子。

青罗:“注意看。”

长乐边跑,边看青罗。

青罗:“我叫你看老虎!”

长乐听闻,只得镇定心神,回头看老虎。

老虎周身灵流浑厚,收束成网向他罩来,瞬间已至头顶,遮天蔽日。

没开天眼前,长乐看不到这些,虽害怕尚能行动;如今开了天眼,见其灵流势大,反被震慑住,软了腿脚。

青罗咦了一声,道:“我和林烟对决那日,你行动自如,我原当你是胆识过人,如今看来,是先前体魄残缺,感知不全罢了。“ 想想又觉好笑,他和林烟居然都没想到这一茬。

老虎再次扑过去,长乐后仰摔倒,青罗飞几个风障,在老虎碰到长乐的前一秒将其弹开。老虎四爪抓地,退出一段距离,地上留下缓冲的爪印,随后锲而不舍地再次出击。如此这般,来回数次。

这老虎似乎认准了长乐,紧咬着他屁股追,怎么都甩不掉。长乐一想,应该是昨天的药浴有问题,让他成了老虎的香饽饽。

他还没吃早饭,肚子一咕便六神无主,看啥都眼花,和老虎周旋到正午,眼才终于清明几分,忘记了饿。

一旦忘记饿,脑子就能动了。长乐观察老虎,发现它的灵流看似密不透风,实际上在劈掌而下的那一刻,会有一个很小的裂缝,自掌缝间迅速滑动到背部。

青罗猝不及防收手,没了风障,老虎得以顺利扑下去,长乐鱼跃滚身,躲过一掌,却被老虎震地的余波伤到,猛咳一口血。

他立马明白过来:老虎的攻击范围不单是那一掌,还包括虎掌周边的灵流,只要没能躲出灵流范围,就会受伤。所以,关键在于其灵流,需得练出观灵的眼力,方能早做准备,躲掉全部伤害。

如是想,视线再次回到那个小裂缝上。虎扑,他躲;再扑,再躲。一个时辰过去,老虎不知第多少次扭身扫爪,这一回,长乐的眼终于率先锁定裂缝,身体不由自主,便冲那缝而动了。

若有普通修士在场,定会被长乐这一闪身惊艳:老虎因挥爪攻击,灵流往下肢集中,背部略薄。长乐回身跃起,贴着老虎的背翻过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如鱼跃龙门,燕过无痕,毫发无损地落了地。

但在场的只有青罗,长乐的表现在他这虽算不错,但还不够。

青罗化出木笼,暂且关住老虎,让长乐先去吃饭,看他吃的差不多了,便递给他一条布。

长乐拿着布,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青罗说:“把眼睛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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