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开始,李方被相熟的拉去敬酒,没人注意席尾,萧冉乐得一人自在。不愧是上流的宴会,连金贵的雕胡米都随便吃。这便宜不占真是丧天良。
突然一大片阴影砸下来,萧冉抬头,一惊之下,噎住了。
裴琰双手抱臂,横眉冷笑,眸放寒光。
顾不上狼狈不狼狈,萧冉忙灌了一盏茶。“咳——咳——你没死?”
裴琰正要骂人,一僮仆急匆匆跑来,趴在他耳边低语。
“本公子今日有事,改日再找你算账。”说罢,匆匆离去。
萧冉一头雾水,忽闻香气扑鼻。“别来无恙,萧郎君。”
“凤来?”
***
始料未及的重逢,像一只坏掉的编钟,打乱了萧冉的节奏。
往事猛虎般扑来,扼住了她的喉咙。
裴五活着,他是如何逃过一劫的?杨娇呢?朱彤呢?
独龙阜的惨状,一一重现。
那日在殷府,凤来问了萧冉住处,说过几日五郎亲自登门拜访。
萧冉自是听懂了这弦外之音,犹豫再三,打算负荆请罪。这日,备了礼品,打算去车行雇车,刚起身,就有不速之客。
“萧兄,喜事!”天气渐凉,李方穿了身新做的朱红夹衣,喜庆得跟新郎官似的。
“你有喜事了?”
“不是我,是你。”
“我?”萧冉困惑。
李方挤挤眼:“老殷有请。”
***
萧冉一路上忐忑不安。
等见着面,这位朝廷大员,小说界的泰山北斗,客气地不像样子。“宴席诸事繁杂,照顾不周,二位贤侄还请海涵。”
萧冉一面客套,一面腹诽,我可没叔。
“想不到去岁轰动一时的《西游记》竟是萧小友所作,老夫熬夜拜读完毕,高,实在是高。好一出西天取经,神魔精怪,故事离奇,想象瑰丽,老夫自叹弗如。”
萧冉额上背上爬满剽窃心虚的汗滴。“殷公过誉。”
“听李郎说,你正在酝酿一部讲上古众神的《封神演义》?”
“晚辈是有此意,可尚未动笔。能写成什么样子,还是未知。”
殷芸笑得和蔼可亲。“老夫年轻时,也有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想为华夏神仙立谱。忙于俗务,硬是耽搁了。而今老迈,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如,我们一老一小,通力合作,你意下如何?”
“啊?”
莫说萧冉懵了,李方也傻了眼。
此时,婢女倒茶。
热汤倒进杯中,萧冉登时清醒。什么合著,且不说自家的书为何要与他合写,纵使我同意,老家伙会亲自动笔?这老东西是想挂名。
假装看不懂李方拼命使眼色,她心一横,正要拒绝,老殷道:“太子仁孝,雅好文学。日前,东宫新设一书局,有大量藏书,册册精品。殿下宏图大志,欲搜罗英才,抄书、修补典籍。老夫不才,蒙殿下不弃,被点为裁官。萧郎若需翻检坟典的话……这可是个好机会。错过就再没了。”
书局,东宫,太子。
殷老狐狸抛出的是块唐僧肉,萧冉这未修成正果的山精内心剧烈挣扎,没有一口回绝,只推说:容晚辈考虑考虑。
回去时,李方真诚地感慨:“老殷都这岁数了,还勇攀名山利海,着实叫人佩服。”
“依你看,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你写的,自然你说了算。你做何决定我都没意见,只要是李记书肆出品即可。”
萧冉发自肺腑认为,李方是一个心无杂念、单一纯粹爱钱的人。真好,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先送萧冉到家,她刚下车,李方突然叫住她。
他犹豫再三:“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萧冉无语:“爱说不说,不说我回了。”
李方吞吞吐吐:“你回京……见过你那师兄没?”
萧冉摇头。
“我也是听来的。昨日和人谈事,听到些……唉,我一大男人,说人家家长里短总归不好。”李方搓搓手,“你抽个空,去杨家看看。”
看?看什么?杨家出事了?
翌日,出门时,萧冉眼风掠过搁在席垫上的礼盒,心里挣扎一番,仍将它们留在了原地。晚一天就晚一天吧,裴五也吃不了人。还是先去杨家。
时隔一年多,再过大航时,胸中波涛起伏不比淮水小。
到街口远远见着杨家门头时,萧冉心绪翻滚,忽然不敢上前。正犹豫要不要找街面小贩打听打听杨家发生什么事了,却在此时,杨家门嘎吱开了。她忙背过身,装模作样挑拣街边摊子上的板栗。
“大郎,大娘,阿娇,快回来呀,回——来——”
萧冉脊背一颤。余光一瞥,见到一娘子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形容痴傻。这是……丁氏!
“哎呀不好了,娘子又跑出来了,快回去,郎主要骂了!”两名婢子从院中跑出,一左一右架起丁氏。
丁氏惊慌大叫:“放开我,妖怪,妖怪!”
“堵她嘴!”
“莫叫了!再叫打死你!”
“怎么看的人?又跑出去了?想挨板子?”院中传来吆喝声。
萧冉气得牙齿打颤,待要呵斥二婢,却见丁氏朝她瞟了眼,痴痴傻傻地笑着跑了回去。“砰”一声巨响,两扇大门紧紧闭上了。
端庄娴雅的丁氏,如何变成了这个样子!
萧冉努力平复呼吸,从荷包中取了俩钱递给卖果子的,小声问:“老丈,这家怎的了?”
老丈抻张荷叶包果子。“这家啊,冲撞了神仙,倒了大霉了。先是丢了小姑子,找了一阵没找回来,叫人给害了。”
萧冉大惊:“害了?”
“啊,坟头草都老高了。”
萧冉鼓膜嗡嗡嗡响。
“这档事儿小老儿也是听说,那会子我还没来摆摊。当家娘子疯我是看着的,好好一个人,头一日还买栗子呢,说疯就疯了。当娘的一疯,一双小儿女吓得镇日嚎哭,杨郎君心烦,给送去外祖家了。可怜这娘子,她一疯,郎君就耐不住寂寞,在外头收了个女郎,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家的……”
一串铃声响起,一队人踏进稍显拥挤的街面,和沿街小贩起了摩擦。萧冉避到摊车那侧,将帽檐下拉,手横在额前,略略抬眸,望见打头的张黄二道。
老丈把包好的栗子递与她。“杨郎君请了道士,到日子就来府上作法。”
***
去时一路忐忑,归来满腹心事。
想到杨娇,潸然涕下。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东宫!
她探身,掀帘打望,马上要过大航了。赶忙吩咐车夫:“掉头。”
她要去见殷芸。
每日过航的车多,此时已聚了不少车,掉头有难度。看在加钱的份上,车夫忍了,小心地操控着缰绳,哪想到,这厢千个谨慎万个小心,那厢不长眼的牲口直直撞了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惨剧发生了。萧冉当即从车厢被发射了出去,脸朝下,摔了个狗啃泥。
车夫更惨,直接被压在了车下。
一场事故,导致前后车辆都动不了,骂声震天。
肇事车上下来一人,踏着孔武有力的步伐,走到萧冉面前。
“出息了,见面行如此大礼。可惜,离元日尚早,我没带压岁钱。”
裴五,你祖宗的!
***
临水茶楼,二楼雅间。
绘有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的落地屏风将房间隔开,外间有伎子抚弦,声如清泉出山,淙淙汩汩。屏风后,裴五披发敞怀,放肆地赖在凤来怀中,手握酒壶,一口接着一口。
萧冉规规矩矩跪坐在他对侧。几次想张嘴,都忍住了。
裴五乜斜她一眼:“说话,哑巴了?”
萧冉道:“你还活着?”
凤来笑出声。
裴五抓起隐囊砸向萧冉。“说人话!”
萧冉偏头躲开,懊恼地轻抽自己。“抱歉抱歉,我嘴笨,您大人大量,莫介意。我明明看着你掉下悬崖的,我以为你惨遭不测,这一年多来,我每每想起都万分愧疚。那日见到你,我既震惊,又高兴。”
裴五不领情。“睁眼说瞎话,我怎瞧不出你哪里愧疚了?愧疚就是嘴上说说?几时回的建康,为何不来见我?”
“我是……”噫,不对。几时回的建康,难道……“你知道我回兰陵了?”
裴五“哼”一声。“若不是知你家中生变,我早跑兰陵抓人了。”
萧冉再三赔罪,称,那日殷宅相见之后,她本打算亲自登门谢罪,结果横叉了杨家的事,她心急,便先去杨家探看了……
“慢着。你方才是去找老殷?”裴五打断她。“杨家有变,你找老殷作甚?你前几日缘何出现在老殷的宴席上,你几时认得他的?”
萧冉盯着求知欲爆表的裴五,心里不住地叹息,就冲这八卦劲,晚生一千五百年,定是广场舞领队。
***
“我呸!”
裴琰把喝进口中的茶全吐了。“合写书?和老殷?区区东宫书局的抄书匠,你就把自己卖了?你就值这点钱?”
听完始末,裴琰毫不留情地把萧冉奚落得半点面皮不剩。
萧冉故作豪爽:“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算得了什么?再者,有他殷灌蔬挂名,销量定然大增,我何乐而不为?做人呢,要讲实际。”
裴琰斜她一眼:“萧平,这儿没旁人,你照实说,你图的是东宫那活计吧?”
萧冉局促地绞着手指。“也罢,不妨告诉你。”独龙阜一事,裴五是冒了风险的。自己藏着掖着的,不够敞亮。
说来话长,从何说起呢?就从发现郑泰的日记开始……直到田青惨死。
萧冉陷入一种无意识的自觉状态,也不知说明白没说明,更不知裴五听懂没听懂。讲得口干舌燥,她端起卮杯。“大致如此。你听懂了么?”
裴五趺坐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案面。“你怀疑这一连串,和东宫有干系?你怀疑当今太子?”
“不错。”
裴五支起了左腿。
凤来嘀咕:“太子仁孝,世人有口皆赞。萧郎君怕不是弄错了?”
仁孝?真是好笑。
裴五揉着百会穴。“进东宫的路子多了。”
萧冉听出了弦外之音,欣喜:“你肯帮我?”裴家是老牌世族,若裴五出面,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如此一来,又要欠裴五一个大人情。想到此,不由微微抿紧了唇。
真是蠢货,什么都写脸上。裴琰最瞧不上她这出。“你若过意不去,等你那书写出来,把我名字添上去便是,左右我不嫌丢人。”
裴琰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
“萧平,你小子真不厚道。这些事,为何不早说?”
萧冉嘲讽:“我到处嚷嚷我怀疑太子是杀人恶魔?我脑袋多,不够砍?”
“……”
吃了会子茶,蹭了饭,天也不早了。
二人出了茶楼,萧冉雇的车来了,她先行离去。
裴琰正要登自家车,瞥见一人朝茶楼走来。“远之?”
那人脚下一顿:“裴五?”
***
裴琰那头暂无消息,萧冉也没去找殷芸,安了心写稿、抄书。李方见她不表态,便没再多事。萧冉试探性地向他打听朱彤。
李方冒火:“那家伙一走就杳无音讯,连封尺牍都没。我早当他死了!”
萧冉心里祈盼:可千万不能死啊。不然,所有线索都断了。
日暮时分,萧冉出了书肆,斜对面小食肆香气扑鼻。懒得生火,萧冉摸出几个钱,踏进了食肆。
就在此时,一辆长檐车匆匆自食肆门前跑过,停在了不远处的书肆门前,一人从车上跳下来,急急往里闯。
萧冉要了碗汤饦,加了鸡子,蘸着菽酱汁,啃了俩热乎炊饼,吃得大汗淋漓,每个毛孔都舒展开了。
回家须折回头,经过书肆。萧冉提着打包的夜宵往家走,那辆车迎面驶来,窗帘被撩开,一张大脸伸出来:“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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