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冰凉的触感传至掌心,萧冉猛醒过神来,汗意涔涔。幸而周远之眼皮子都没抬,没注意到她的动作。
敛去所有抵触情绪,她袖起双手,恭敬地问:“周主事,您有何吩咐?”
周远之仿佛才觉察堂上有人,眼睛缓缓从卷轴上抬起,指腹点着那一列写着“殷寿无德,神灵尚敢亵渎,况于黎元乎?女娲娘娘遂起兴废之意”。
“有事欲向萧郎君讨教。来人,看座。”
东窗下,侍者安放完枰,又铺了蔺席和罽茵,萧冉暗暗叫奇,上回可是连坐都没给,这回如此“礼遇”,周远之想“讨教”什么?
宾主落座,萧冉满腹心思,醇厚的茶汤硬是半点滋味没品出来。
殊不知,周远之在暗暗观察她。
进门便气鼓如喝满风的帆,杀气凛凛,是个沉不住气的。沉不住气的人,成不了气候。于是他决定按兵不动。
孰料,这村夫竟胆大到想拔刀。
那一息,他不动声色地触上了缠在腰间的软剑。
一触即发的杀机又在须臾间散尽。
周远之心底的褶皱瞬间被熨平了。他不畏惧杀人,也不避讳杀人,该出刀时决不手软。可此地毕竟是太子的书局,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看这里染血。
这村夫城府不够,却又非一言不合就拔刀的无脑夯货。有点意思。
“若没记错的话,萧郎君仙乡兰陵?”
明知故问。萧冉摁下不满,答:“正是。”
周远之没像庸人般接着问一句可是皇族。不愧是太子跟前红人,不问便知是冒牌货。
“去岁兰陵有桩命案,听闻,有一萧姓郎君协助官府破案,不知,可是萧郎你?”
他竟如此单刀直入,萧冉颊边肌肉隐隐抽搐:“正是不才。”
“如此,便问对人了。”
萧冉皱眉。
周远之解释道:“此案中亡身的道长凌虚,早年间与我有些往来。初时听他涉案,我很是吃惊。故而,想向知情者打听,凌虚当真是元凶?”
他双目灼灼,满面真诚。倘或与之对坐的是事外人,或许真就信了。
这脸皮厚度是如何锻炼出来的!萧冉死命掐着大腿,默念:忍忍忍。
定定心神,她开口:“之一。”
周远之拧眉。“怎解?”
萧冉沉吟一番,说道:“凶手不止一人,有死了的,还有逃了的。前者是被后者灭口的。”
说完,目光无畏无惧地直视着他。
挑衅?试探?故意找茬?那就试试,谁先沉不住气。
周远之的手不觉抚上腰间。多年不打猎了,今日不知怎的,眼前的乡野小子,突然令他忆起,数年前在建安一带的密林中,猎获的一头橙黑相间的猛虎。
彼时,他与几名随从将四角八方牢牢守住,那野兽除非生翼变成飞虎,否则断无逃生的可能。
生死一瞬,猛虎前掌拍击地面,泥土飞溅,吊睛一瞬不瞬瞪着弯弓搭箭之人。
周远之箭搭在弦上,瞄准了许久,拇指正要扣动扳机,那畜生突然竖起前肢直立,虎口大张,仰天长啸一声,猛冲而来。
它预见了死亡,却仍要最后一搏。
周远之先是惊得后退半步,迅速镇定下来,拇指一动,三支箭齐齐射出。
周远之素来箭不虚发,那次也不例外,猛虎中箭,一声长啸,轰然倒地。那双硕大的吊睛,始终斜斜地睥睨着周远之。
明明是头畜生,周远之却从它的眼睛里读出了宁死不屈。
周远之扪心自问,杀死一头畜生,没有半分愧疚。只是自那以后,再没动过弩机,也再没想起过那畜生。
邪了门了,今日见了萧平这村夫,却无端想起了那畜生。尤其是此刻,那直愣愣的眼神,真是像极了。
周远之捕捉到一丝凛意。有趣,他兴致更浓了。顶级的猎手,越是碰到凶猛的禽兽,越是兴奋。
“灭口?!”他故作惊讶。
萧冉点头:“他若不死,就会查到……”她戛然收声,周远之这厮方说什么?
灭口!
他在威胁我。
我是怕威胁的人么?萧冉昂首挺胸,把话说完:“就会查到幕后之人。”
周远眼睛在她面上转了一圈:“何人?”
萧冉深呼吸,慢吞吞地说:“京中权贵,好像……与周主事同姓。”说完,屏住了呼吸,手握住刀柄。
“哦?有意思。”
周远之突然朝前抻手,萧冉以为他要动手,身子一歪,差点倒地上。
末了,那厮却只是端起了案上的杯子。“如此,你要当心了,莫要步凌虚的后尘。”
萧冉气得咬牙。“某虽不才,承蒙殿下和周主事不弃,有幸舔列书局。既入了书局,自当为殿下效劳。那真凶若果真对我下手,想必也得掂量掂量。”
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我眼下可是太子雇的佣书人,你周远之胆子再大也不敢让自己主人难堪吧?
村夫嚣张的眉眼分外让人讨厌,好在周远之是个有涵养的。
“萧郎君后日可有闲暇?”
啊?
萧冉脑中尚在盘算,打起来先踹案子还是先拔刀,对手却转而放飞了和平鸽。
“太子殿下欲请萧郎君一晤。”周远之面无表情,“萧郎君是聪明人,定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太子要见我?他为何见我?太梦幻了。萧冉脑袋一片空白,愣是没听懂周远之的威胁。
***
后日的事只能后日再操心了,得先解决先前的麻烦。
陆筠送萧冉到裴家,二人约好,萧冉一人进去,陆筠在外。一个时辰之后,若萧冉还未出来,陆筠便相机行事。
门房早认得她了,没通传就放她进去了。
绕过照壁,跨入前院,裴五养的两只白鹇迈着碎步振翅起舞,一副幸灾乐祸的架势。真是鸟儿随主,跟裴五一个鬼德行。想到裴五这厮不知要如何作弄自己,便倍加烦闷,火气全朝这两只倒霉鸟儿撒了:“去去去!一边浪去!”
熟门熟路跨过庑廊,来到裴五所居的后院,迎头遇着一侍者。
侍者打量她一眼,做了“请”的姿势,带她趋向东跨院。
到堂屋前,侍者便退下了。
屋门启开着。萧冉脚驻在门槛外,探头往里张望。
“做什么戏呢,又不是头回来,还要我扶你?”
堂上设着连榻,一青衣佳人虚座以待。
婢女奉茶,焚香,放下帐幔,便退下了。
凤来嘬小口吹着茶汤,茶汤泛起层层细波,睨了眼对座局促不安的人,丹唇勾起:“五郎回大宅看望老夫人了,你大可放心,我可没拆穿你。”
萧冉木木地“哦”了声,捧起杯,又“啪”放下。“你到底要干什么?”
凤来沉默半晌,开口问:“听说过谢禧么?”
萧冉摇头。
“他是尚书令谢举的儿子,娶了临川王萧宏的女儿长乐公主。前岁,公主府失火,公主殒命。”
萧冉似听过一些市井风闻,只是不解凤来今日提及此事,用意何在。
“我要你查一查这场火灾。”
“你发癔症了?我?查公主府?”
“给你讲个故事吧,”凤来手托腮,肘支在包了锦缎的凭几上,眼睑低垂。“从前,有一对姊妹,她们的父亲是朝廷的小官。后来,父亲坐事被斩,姊妹二人成了罪人,阿妹流入一著姓人家为奴,阿姊去向不明,姊妹自此失散……”
萧冉正想说这和公主府有甚关系,忽然意识到,凤来说的,是她自己的身世。
“三年前,我随五郎去湘宫寺,不期遇到了父亲的一位故交,已在寺中落发为僧。他认出了我,对我说,他曾在进香的人中,见到一个和阿姊神似的人,挤在跟随长乐公主进香的”
人中……
长乐公主。连上了。
“只是人太多,阿叔也不确定阿姊是否是长乐公主的婢女。长乐公主那时已嫁入谢家,五郎与谢家子弟有往来,我便盼着,可否从谢家这头寻机会。可是不久,公主府就起了大火……”
那场火灾太惨了,市井传闻,当晚除了谢禧不在府中外,阖府上下十余口全都葬身火海。
萧冉问:“你调查火灾,可是觉得火灾有异?”
凤来蹙眉:“传言,火灾之后,谢禧便病了,这一年多,他都闭门谢客。”
萧冉努努嘴,听上去是有些不对劲。
凤来继续说:“谢禧是一怪,还有二怪。那晚,公主府对街的一户人家,走丢了女郎。有人猜测是否发生意外葬身火海了。”
“公主府的尸首可对得上?”若那女郎死在大火中,尸首应多出一具。
凤来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怪就怪在,官府清点过尸首,不多不少。”
萧冉愣住了。
“我也不知阿姊和公主和谢家究竟有无关系,可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线索。我明白,以我的身份,去查这场火灾,十分可笑。可,这是我唯一能为阿姊做的。我需要一个行动自由又能保守秘密的人,最好是女郎。”凤来定睛看着萧冉,“阿萧,恳请你帮我。”
萧冉最是个怕麻烦的,欲回绝,可是对着凤来凄怨哀求的眼神,又想到此世妇女的悲惨,纠结半晌,道:“忙我能帮,可……不是我泼冷水,涉及权贵,我只是个无官无品的白身,能不能查出来都是两说,所以,你也莫抱太大希望。”
外间突然响起打斗声。
陆小鬼!
萧冉懊丧地猛拍额头,怎么把他忘了,慌忙起身跑出去。
“住手!住手!”
***
晚饭后,萧冉刚煮好茶,掏出凤来的手串把玩,李大方便登门送钱来了。
萧冉一把接过,笑眯眯数起钱来:“现在改先下订金了?”
李大方从陆筠手中接过茶碗,见她那财迷样,不由玩笑:“年纪轻轻如此健忘,菖蒲还没败,改天拔些与你。”
经他提醒,萧冉方忆起,前几日交过一个只能算改编的小短篇。
故事是李方听来的,约略等同后世热搜榜上的豪门恩怨。
却说有个大户人家,本夫妻和睦,养育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只遗憾命中无子。后来,这家郎君从亲弟那里过继了个侄子,悉心教养,视如己出。然后转折来了:郎君的妾产下一子。郎君高兴坏了,将侄子还了回去。
侄子心怀不平,长大后,镇日登门寻衅,处处与堂弟过不去。
李方在攒一本小说集子,还缺一篇,觉着这故事可用,便央萧冉润色润色,写出来。
现捡的便宜,哪有拒绝的道理,萧冉一口应下。没费什么劲,加了些鬼怪玄冥元素,一气呵成。
这钱拿得太容易了,萧冉都不好意思起来。
李方拆穿她的假惺惺:“你若真不好意思,就速速把《封神演义》交齐。”
萧冉笑嘻嘻:“这茶好喝,李财神,多喝几杯。”
钱揣手上,萧冉心思活泛起来。后日要见太子,福祸未知。今朝有酒今朝醉,有孔方兄加持,何不做一回纨绔?
翌日,以见世面为由,携了陆筠去往位于长干和横塘之间的大市。
市肆罗列,百工齐聚,人潮如织,真真人间富贵地。
游荡一整天,待欲返家时,忽听十字街心那里爆出冲天喝彩声,雷鸣似的。
陆筠专好往热闹处钻,仗着人小身轻,拖着萧冉犁地般顺顺当当犁开一条缝隙,挤进里层。宛如犁开的泥土般被挤向两旁的看客忿忿不平:“死奴子!”
前排视野绝好,剑“嗖嗖”自女幻人掌中飞向半空,萧冉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一二三……七,七把剑!这还还没完,又飞起了三只丸!
七剑三丸!
这如何接得住?简直地狱级难度。众人引颈,敛声。
转瞬间,剑丸开始下落。
萧冉移睛,向女幻人望去。但见她不急不躁,右腿屈起,左腿撑地,柔软的身体弹簧般仰倒,与地平行,左脚尖前勾。一串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以身作床,迎接剑雨。
接得住么?萧冉仍替她捏了把汗。
吸气声此起彼伏——
七把剑纷纷落在幻人颅顶、双肩、双肘、右脚尖和右膝盖,刃朝上鞘向下,稳稳当当立住了。三只丸扑簌簌坠落,两只投中幻人摊开的掌心,一只俏皮地滚在她前颈窝。
“好!”
萧冉和陆筠目瞪口呆,淹没在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中。
幻人收拢了剑丸,笑着向观众致意,继而解下腰间坠着的瓷碗,款款向观众走来。
待她走到眼前,萧冉如梦初醒,解开腰间悬挂的香囊,取了一串钱。
铜子落入碗中,铿锵有声。女郎柔柔一笑,福福身:“多谢郎君。”
再瞅瞅其他人给的,陆筠哼哼:“人家才给一个钱,就你钱多!人傻钱多!”
萧冉自有主意:“人家拿命吃饭的。”
人群中突然蹿出几条壮汉,女郎立马将钱碗拥在怀中。
见势不妙,众人一哄而散。
陆筠忙拽萧冉走,却拽不动。此时,闭市的鼓声敲响了第一下。陆筠急道:“莫要多事。不平事多了,你管得过来?要闭市了,再不走走不了了。”
“可是……”
“他们走江湖卖艺,甚样恶人没见过?应付这些绰绰有余。”
也是。
才迈出几步,听见——
“玉娘,太子殿下给你脸你不要,硬要抛头脸出来卖,真是下贱!”
萧冉不动了。
女郎啐那人:“我卖的是本事,堂堂正正!你们这群恶狗,无恶不作,早晚遭报应!”
“你这贱——”
“大兄,与她废什么话。太子今夜聚仙楼吃酒,孙掌柜正愁没新鲜货色,何不绑了这贱人,为太子殿下助兴?”
“有道理,弟兄们,上!”
“杜金彪我杀了你——畜生!放开我!”
萧冉闻声转头看时,玉娘已被掀倒在地,几条壮汉牢牢压制住她。她怒不可遏,欲上前,却被陆筠拦下。
“你还拦我?”
陆筠问:“你打得过么?”
“我……”
对方有七八个,萧冉犹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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