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异选出来了,萧冉名列其中,张有余嚷着叫她请吃酒。
萧冉爽快答应了。
酒肆是张有余挑的,在大航左近,名字很狂,叫问仙居。
实际上就是一幢三层高的楼,这高度,莫说问仙了,怕是鬼都问不着。
伙计将二人安排到二楼临街的一间。眼睛穿透青琐①,大航繁忙的景象入目,甚或还能看清小贩筐里的点心。
八卦是最好的下酒料。一壶酒的工夫,当今大族的轶闻几乎被张有余扒了个遍。
说到裴家,张有余打个酒嗝:“那裴五郎是个异类,不仕,不书,独爱绘图。想是祖上遗风使然。他特立独行,与族人来往不多,倒独与其族叔相熟。”
“族叔?”
“大名鼎鼎的裴邃裴将军,萧兄竟然不知?”
前齐时,裴将军因故被迫降了魏国,今上开国后,他秘密南归,效力边境,立下赫赫战功。后却因妻甥诬陷,遭贬斥。
“他与临川王似也有过节。他常年驻守前线,都中事鞭长莫及,故而,裴五郎出面为其周旋打点。”
联想到周远之的话,萧冉约略懂了。大概是,裴五郎为了族叔游走于权贵间,周远之要敲打他。
今日天气不错,酒楼生意甚好,炙鸽迟迟未上,伙计久催不至。萧冉亲自去催。
下楼时,只顾看脚下,不留神碰着了一位上楼的郎君,她忙不迭道歉。
“什么身份也配来这儿吃酒?真是晦气!掌柜的,不是叫你树牌子了,写上‘寒人与狗不得入内’?”
***
萧冉好久不回,张有余忐忑不安,娃娃脸憋得通红:萧兄不会是不想付酒钱,跑了?可是我没带钱啊,万一被店家逮了送到官府,告个讹诈……
此时,叫骂声传来。
“贺七,你再乱吠,我把你剁成肉泥!”
贺七?张有余起身出出去。
食客与伙计将楼梯口堵住了,有劝架的,有拱火的。
张有余费劲钻进人堆时,萧冉正举刀指着贺七郎。
贺七郎脸都白了,嘴上却硬气得狠:“来呀,捅一个我看看,你捅啊,不敢的就是鼠辈!”
眼看刀尖前移了些些,张有余大喊:“萧兄冷静!”
他一个前扑,将刀夺了下来。奉承贺七郎:“贺郎君勿怪,萧郎君吃多了酒,头脑发昏了。您是来吃酒的吧,不饶您雅兴了。得罪,得罪了。”
说着,硬拉着萧冉回去。
贺七仍作死谩骂:“死奴子!不过是周远之的一条狗,也配与我等世家一起听讲学?奇耻大辱!”
萧冉牙齿咯咯作响,若无张有余死死拽着,她真要拔刀了。
“理他作甚?一条疯狗。”
回到隔间,张有余苦口婆心劝。
萧冉捶案:“我咽不下这口恶气!”
“周主事天天被这群豚犬辱骂,他说什么了?若都像你这般,早呕死了。”
萧冉痛饮酒:“明天不要让我看见那孙子!”
不曾想,翌日,贺七竟真的没出现。
萧冉也差一点出现不了——她被周远之耍了。
前一日,周远之让她辰时到书局候着,他派江南来接。结果,左等右等,都等不来那扶南奴的鬼影。张有余都急了:“萧兄,时候不早了。”
眼看辰时将过,萧冉明白过来:被坑了。周远之存了心不让她去。
哼,也不想想我是谁。
她夹着一卷书去找孔书吏,称是周远之交代的,叫她先来书局取了太子所需之书,再由书局派车,送她去乐贤堂。
孔书吏不满:“他自家缘何不来取?书局统共几辆车?”
萧冉苦笑:“我哪儿敢问。这是太子要的,孔书吏,您就行行好吧。”
搬出太子来,孔书吏只好依言。
到了地方,核验了身份,守卫不让车进,无奈,萧冉只好徒步。
迈步进去,惊呼,嚯,好大一园子!
假山池沼,石径曲曲弯弯,萧冉晕了。
叮铃铃,一车驶来。
凭什么这辆车能进来?
萧冉豁出脸面,举起双臂,摆出碰瓷的架势。
“小人是书局的佣书人,来听讲学的,敢问尊驾,可否捎我一程?”
车夫好不容易勒住发怒的牛,吼她:“你这厮忒可恶,惊了牛你担得起后果么?”
车帘掀开,一清瘦老者将萧冉上下打量一番。“上来吧。”
“多谢!”
萧冉跳上车,坐稳了,微笑相询:“敢问老丈尊姓?”
周远之带着侍卫四处巡察,忽见一朴素无饰的青车遥遥驶来,忙迎上去。
车停了,一人跳下来。
周远之愣住了。
萧冉复转身搀扶老者:“徐老翁,您慢些。”
周远之掐掐额心,迎上去:“徐公!”
老翁乐呵:“远之啊,人齐否?”
周远之搀扶老者走在前头,萧冉同侍卫一道殿后,越瞧越觉周远之殷勤得过分,于是,自来熟地问身旁的侍卫:“哎,兄弟,这老翁是谁,官很大么?周郎对他这么客气?”
侍卫一副受辱的神情,眼睛瞪得像铜铎:“你乘徐相的车来的,你问我他是谁?”
徐相?蹭了宰相的车?
萧冉头皮凉飕飕的。
***
穿过一道花墙,远远望见一座翘檐的堂屋,这便是乐贤堂了。堂前模仿壁雍的形制,留有一块巨大的圆形平台,外绕以水。②
暖阳融融,台上设了屏、帐、榻、坪、席,宫人正在添置果品点心。
萧冉在听众席找了个毫不起眼的位子坐了,眼睛乱瞄,看到好些熟面孔,独独没见贺七那孙子,心情大好。
不多时,堂中出来一行人,萧冉睇见被众星拱月的太子,明了这是今日的主角们了。
众人忙行拜见礼。
太子做了极短的训勉,学士们开始发言,起头的是大学士刘孝绰。
萧冉志不在听讲,眼睛乱瞄,搜寻谢禧。谢禧规规矩矩坐在太子身侧。
萧冉犯难,如何才能搭上话。
终于,学士们渴了,中途休息时,萧冉一路尾随谢禧到水池边。
那老兄凭栏喂鱼。
嗬,真有闲情逸致。
萧冉理理巾帻,褰衣上前,问安。
“见过谢家令。”
谢禧不认得她:“敢问足下是?”
“小可是书局的佣书人,名唤萧平,前几日在周郎君的船上,与您打过照面。”
谢禧枯寂的面上有了一丝波动。“原来是萧郎君,久仰。太子殿下对足下甚为赞誉。”
“殿下谬赞,愧不敢当。”
扯几句闲篇,萧冉溜须:“小可甚是羡慕,陈郡谢氏,人物风流,甚是……”
谢禧骤然冷了脸,拂袖而去。
萧冉尬死在水边。变脸这么快?世家风度呢?没毛病吧,夸他也错了?萧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耳边飘来幸灾乐祸的笑声。“今儿算是见识了什么叫自取其辱。”
萧冉怒转身,冲着竹丛发飙:“非礼勿听,你书读狗肚子里了?”
周远之无视五官扭曲的萧某人,宽衣博袖高头履,施施然擦拂过竹叶,飘然而至栏杆前,长指一伸,捏了撮碗盏中的鱼粮,散花般抛向水中,几尾锦鲤倏然游拢来。
他心情好极了,唇角上扬,声如环佩叮咚。
“谢家令最忌讳自家郡望家世。”
萧冉大呼不解:“他莫不是撞坏头脑了?不想要可以给我啊。”
虽说历经宋齐梁三朝皇权打压,士族地位不如从前,可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陈郡谢,那可是一等一的大族,多少人做梦都想认的祖宗!这厮转嫌弃,准是脑子叫米浆糊住了。想不通。
“为什么呀?”
锦鲤抢光了粮食,张着嘴齐刷刷看向周远之。若刚抛下的是饵,目下便能钓起一篓子鱼了。下点饵就上钩,真是蠢鱼。周远之唇边挂笑。
“你去查呀。你不是正在查他?”
萧冉泄气。“我是何身份,那般容易就能查到?”
周远之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
萧冉稍稍迟疑,心不甘情不愿地凑上耳朵。热气扑来,痒痒的,想躲。
“若非‘陈郡谢’,那桩婚事便不会落他头上。”
萧冉睁圆了眼:“他不愿娶长乐公主?为何?”
周远之转头,望向没等来粮食各自散去的鱼,幽幽道:“娶公主不是简简单单的娶妻。懂么?”
萧冉老实道:“不懂。”
“哦,那当我什么都没说。”周远之下阶,走开了。
最烦话说一半的,萧冉瞪着他的背影,低咒:“你去死吧!”
长乐公主,萧宏的女儿,萧正德的亲妹,呵,与这对父子做亲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坊间传闻萧宏亦是个十足的混蛋。
周远之是指的这些么?
困惑之际,周远之突然回头,挑衅似的冲萧冉一扬眉梢。
你个垃圾!
不过,奇的是,周远之没阻挠她查谢禧,反而像是隐隐给她牵了一条线。
他几时安了好心的?他在打什么主意?
休息过后,讲学继续。
不愧是一时风流人物,刘孝绰张口就是锦绣诗篇:
“随蜂绕绿蕙,避雀隐青薇。
映日忽争起,因风乍共归。
出没花中见,参差叶际飞。
芳华幸勿谢,嘉树欲相依。”③
喝彩声弥漫全场,太子和徐勉也赞不绝口。
突然,一中年人急死似火燎闯了进来。“让一让,让让!”
他冒冒失失闯上讲台,满头大汗,衣裳都刮破了几道口子,慌里慌张向太子施礼:“请殿下恕臣失仪之罪。”
太子忙唤人扶他起来。“到左丞快快请起。这是怎么了?”
不待侍者上前,那人已起身,横眉怒视刘孝绰,指着鼻尖骂:“刘冉,你这狗贼!”众目睽睽之下,一拳揍得刘孝绰满口淌血。④
台上大乱,场面失控。
萧冉乐得直拍案:一言不合就动手,名士,真名士!
①青琐,窗花的一种样式,古诗文里多以“青琐”指代窗。
②此处壁雍是根据我自己肤浅的理解胡诌的,不要当真。
③刘孝绰《咏素蝶诗》
④刘孝绰,字孝绰,名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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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名士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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