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辛苦回甘

萧冉忐忑不安随着周远之登上梁洲。

一宦官迎上来,客客气气问候周远之,再打望萧冉:“这便是萧郎君吧?果然人才出众。难怪太子赞不绝口。”

萧冉被这过分的虚假激出了鸡皮疙瘩。假得没谱,你家太子连我几只鼻子几只眼睛都没见过好么?

宦官在前面开路,穿过游廊,到了一间水阁。

踏入阁中,暖香扑鼻。珠帘卷开,纱幔褰起,一着远游冠、姿容丰伟的贵公子露出笑脸。

“萧郎,又见面了。”

萧冉呆若木鸡:“施、施郎君?”

湘宫寺的施郎君,竟然是太子!

周远之轻咄:“眼昏了?还不见过殿下。”

萧冉傻傻跪拜。

太子温声:“免礼。今日不论虚礼,只作老友重逢。远之——”

周远之薄唇一掀:“请吧,萧郎君。”

萧冉落座之后端端正正跪着,腰打得比柱子都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萧郎不必拘束。”太子和颜悦色问起萧冉在书局的日常。

萧冉抬头回话时,见周远之紧挨着太子下首坐了,虽说主仆分明,却是说不出的亲昵。

萧冉一心二用地答话,太子不时莞尔。

周远之频频攒眉。太子尊儒、崇佛,言谈举止端庄持重,似今日这般随性,时不时开怀大笑,实属少见,这村夫真乃祸害。

那日,太子从湘宫寺回来,心情大好,偈子有人对出来了。周远之正要恭喜殿下没白等这些时日,又听太子道:“那兰陵萧平,是个人才,虽插科打诨,却不拘小节,才思敏捷。”

周远之说:“那小子嘴里少说含了两斤油,油嘴滑舌,论才学,可真没多少斤两,殿下莫被蒙蔽。”

太子戏谑道:“远之,你素来不论人长短,为何独独对萧平偏见甚深?”

周远之不屑:“与裴五厮混的,能是什么货色。”

太子笑:“裴家五郎是好的,可惜错生了年岁。若在晋时,定然洛中名士。”

太子忽而转为哀戚。“恨我此生,不能一睹两京风采。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周远之目光炯炯:“殿下宽心,中原定有光复之日。”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你安排一下,我想见见萧平。”

太子说“见见”时,周远之只当他一时兴起,见惯了珍禽异兽,偶尔戏弄一下野猫野狗也甚是惬意。但此刻,他不淡定了。

那厢,萧冉战战兢兢,腹中本就不多的墨快耗尽了,连“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都迸出来了。

“君真有汉时游侠之气。”太子感慨。

饶是萧冉面皮再厚,听了这话也臊得要死。

“平乡野村夫,无他大志,唯求他日可脱尘网,效东篱一二。”

太子击掌:“世人多喜绮丽,孤独爱靖节之素净。览君所书‘安得促膝,说彼平生’,不由想到,孤与晋安王聚少离多,不知何年月方能促席。”

周远之眸光沉沉,忽听太子问:“不知萧郎年几何?”

萧冉闪了下眼睛。“将将弱冠。”

太子感喟:“比晋安王还小一岁。”

太子政务繁忙,一沓沓文牍呈上来时,他不得不收了谈兴。

拜别时,萧冉不经意睇了周远之一眼,和他腰间的刀,周身一凛。这厮要与她一道走,倘或他起个歹意……

她收住步子,对太子道:“承蒙殿下垂恩,平无以为报,有一亲制小物,欲明日托周主事转呈殿下,恳请殿下莫弃。”

太子甚悦:“受人之馈只有感怀,哪有嫌弃之理。孤在此谢过萧郎。”

萧冉贼兮兮睨了眼周远之。至少,返程时周贼动不了手了。

周远之轻蔑一笑,先行而出。

先前那内侍送他们出水阁,嘴抹了蜜似的:“殿下对萧郎君中意得很。自贵嫔抱恙,殿下有日子没如此开怀了。周郎慧眼如炬,举荐贤才,大功一件啊。”

“周某肉眼凡胎,哪比得了鲍内侍你,开了天眼。”

萧冉跟在两人身后,左瞟瞟,右瞅瞅,只觉气氛说不出的诡异。鲍太监明着夸周远之,细品,却不大对劲。周某人呢,就差直说鲍太监心眼太多了。

这时,一侍卫走来,有事要报与周远之。

周远之随他走远了些。

萧冉静待原地。她想自行走掉,只不过,若无周远之引带,在此禁地,她十有**要被当奸人抓起来,最后还是会交到他手上。

“周郎太自负了。”太监忽然开口。

萧冉笑而不语。她不想掺和进争斗。

太监又说:“萧郎那首《停云》,甚得殿下欢心。唉,殷公上了年岁,轻信了周郎,差一点点,萧郎就无缘得见梁洲的一草一木了。”

萧冉支起下颌:“敢问内侍尊姓?”

***

隔帘望着层层波纹,萧冉的心也跟着船晃荡。为求保险,她清清嗓子,道:“周主事,所呈太子之物,我备了两份,有一份是您的。”

周远之道:“某岂敢与殿下比类。”

“那小物,是我独家秘笈所制,不是我夸海口,整个大梁,难找出第二人会。”

此时南人不炒茶,北人又不习喝茶,那可不就是独门秘笈了么。言外之意,我要出了什么意外,你如何与太子交代?

周远之问她:“入京时,可是走水路?”

“正是。”

“途中可太平?泽国水乡,素来多水匪,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

“不曾遇到……”萧冉忽地闭口。

扯来太子这面大旗作盾牌,料想周远之不敢在返程的船上动手。可若水里突然蹿出一挂匪徒呢?只怕不消一个时辰,周远之便会挂着彩向太子汇报,敌众我寡,萧郎君身中数刀,不幸罹难。

惧意瞬间冲击了四肢百骸,萧冉不安地望着水面。

周远之身子稍稍前倾,眼睛微敛:“脸色不大好,晕船?”

萧冉手心全是汗,勉强一笑:“太子的船,自是稳的,怎会晕呢?许是方才宴上,贪嘴了。”言外之意,船是东宫的船,湖是太子凿的湖,你总要有所顾忌吧?

可是,如果要她命的是太子呢?如果太子的和善都伪装的呢?

汗出如水洗,鬓边碎发都黏在了脸上。有那么一瞬间,萧冉都想拔刀了。横竖都是死,何不先下手。

周远之身子慢慢靠了回去,斟一杯茶。“我不过是那么一说,后湖重地,借水匪胆子也不敢造次。”

耍我?萧冉咬牙切齿,一副想吃人的表情。

耳杯抬到嘴边,遮住了周远之翘起的嘴角。

船身被浪头颠起,萧冉紧贴舱壁,额上沁出了薄汗。

浪静船稳,再回神时,周远之正拿素帛擦拭一柄银晃晃的短刃。

“此刀乃太子所赐,以灌钢之法铸成,萧郎君想不想试试其锋利否?”

萧冉缩缩脖子。“试就不必了。”

眼珠一滚,望见一艘大船正逆风驶来。

水匪?!她撇头,怒瞪周远之。

周远之也瞧见了那船。“这帮蠢材,来得这般迟,险险误我大事。”

萧冉降腰,抓住了案足。她算好了,只要周远之稍有动作,举手摔杯什么的,她就举案砸。这案子陶制的,砸不死也能砸疼,除非他不是人。

奈何,周远之岿然不动,两船越来越近,马上要接上了……

萧冉决定赌一把。

“周主事,你可知殷灌蔬为何荐我?”

***

那条船船舱走出一人。

“远之?好巧,我正要去拜见太子。”

萧冉打望一眼,不是旁人,正是谢禧。

此时风平浪静,波光粼粼,莫说水匪,水鬼都没一个。

又上当了。

萧冉想起,适才在梁洲,太子提了句,谢家令久病初愈,可喜。彼时,太子用的尊称——谢家令。

寒暄后,谢禧的船开走,周远之回到舱中。“说吧。”

萧冉抛出殷灌蔬举荐之事作饵,本是缓兵之计,没想错估了形势,白白浪费了一个筹码。不过,她还想讨价还价。

“等安全上岸,我会说的。”

双脚踏地,总比在水上安全多了。真要动起手来,也多几分胜算。

上岸后,躲不过去了。

萧冉背贴着车壁,问:“今日那太监,可是叫鲍邈之?”

见周远之点头,又问:“你与他不对付?”

在他脸黑之前,赶忙道:“此事是他从中作梗,殷老告知我的。”

阅卷时,太子赐下果品,遣了侍者分送与殷灌蔬和周远之。鲍邈之去了殷府。其时,殷灌蔬身子不爽利,在卧室休息,家人将鲍邈之带至书房等候。他一眼便看见了废纸篓里的《停云》,又看见了书案上的两份名单……

鲍邈之伺候太子读书多年,深知太子喜好,于是,便动了心思。

“他是偷偷摸摸做的,殷公不知此事。”

太子拿出名单时,殷灌蔬一头雾水,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萧平的名字会出现。几日后,赴东宫向太子奏事,鲍邈之悄悄与他说了此事。

“周远之刚愎自用,嫉贤妒能,明知殿下喜欢什么样的,硬是不让殿下如意。奴这么做,既是为殿下,也是为殷公您着想。一旦这萧平成为殿下新宠,人又是您举荐的……”

好一出离间计。既拉拢了殷灌蔬,又打击了周远之,还躲在幕后,将责任全推给殷灌蔬。

不区区一个太监,竟能搅动风波。殷灌蔬不由感叹,难怪汉末皇权不振。原想解释,念及周远之冷硬的姿态,便作罢了。唯暗中察之。

周远之冷笑。“区区阉竖,不自量力。”

萧冉鼓鼓眼:“话不可这么说。许多事,恰坏在不起眼的小人身上。在梁洲上,他还想拉拢我,共同对付你来着。”

周远之玩味道:“哦?你答应了?”

萧冉轻嗤:“我眼光有那么差?我是想对付你,可我不会与那种人合作,太跌份。”坦荡的目光落在周远之脸上,奚落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蒙得了裴五,可蒙不了我。”

明里答应了裴五,暗自却否了她,裴五还傻呵呵谢他。哼,小人。

周远之满不在乎:“兵不厌诈,他自家蠢,与我什么相干?话说回来,你就那么信任裴五?”

萧冉耸耸眉毛:“与你无关。”

“盯梢盯到我头上,还说与我无关,你面皮厚过城墙拐角了。”

骂人揭短,萧冉最擅长了。“能厚得过你?你让扶南奴刺杀我!你滥杀无辜!你丧尽天良,你不得好死……”

越骂情绪越激动,面皮涨得通红,气喘如牛。

周远之闲闲倚着隐囊,闭目养神,等耳根清净了,懒洋洋掀眼,“骂完了?”

“……”

萧冉没脾气了。

周远之说:“带句话给裴五。若想裴将军无事,他就安分些。那对父子绝非善类,他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何意?我听不懂。”

“只叫你带话,谁叫你听懂了?”

“……”

***

陆筠扶着梯脚催促:“好了没?笨手笨脚的。”

“闭嘴,再啰嗦明日给我交伙食费。”

萧冉一手抱着个大号竹笥,一手把住梯,一步一步往下爬。

竹笥平置于案上,萧冉掀盖,取出油纸包,轻轻打开,清香盈室,觑眼,悬着的心安了。

小鬼抻头:“嘁,当是什么宝贝呢,破草叶子。”

萧冉照他头顶给了一记爆栗:“这是救命仙草!”

欲呈太子之物,便是这茶叶。江南卑湿,此物最怕潮。她开动脑筋,剪了油纸包裹起来,置于底部铺了石灰的竹笥中,保险起见,将竹笥放在了大厨的最顶上,以隔绝地气。另分出一小盒,供日常饮用。

小鬼撇撇嘴,把两只小漆盒搁在竹笥边儿上。“呶,贵得很。记得还钱。”

萧冉托在手上端详,兽首髹漆,盒口错金,委实不错。可是,东宫什么宝贝没有,区区小物,入得了太子的眼么?茶叶即便能救得了她一时,也救不了她一世。

陆筠挥胳膊:“要投其所好,他好的是诗书文章,陶渊明,还好佛。”

“诗文我可做不出来。我也不好佛。”

陆小鬼接话:“那好道?”

“也不好。”

“神佛都不信?”

“不是信不信,我是个俗人……”萧冉忖度一番,“这么说吧,若是给神佛磕头,能磕死仇人,磕来万贯家财,那我见庙就烧香,见神佛像就磕头。若是不能,我拜它作何?人呐,必须靠自己,只能靠自己。”

茶叶入盒,正要盖盖,忽觉不对劲,这小鬼怎么突然说起这么严肃的话题……她扭过身,上下瞄着陆小鬼。

小鬼眼神发虚,不打自招了。在家时,先生看不惯他镇日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便捉他回去念书,谈及佛道,他一劣徒能有何见解,一句答不上来,挨了几板子。

“笑什么笑,换了你,就你方才那套厥词,不被揍死才怪。”

***

翌日,两只漆盒堂而皇之摆在案头,周远之额头青筋突突跳。那张着笑口的兽越看越像这欠揍的村夫,仿佛在玩世不恭地嘲弄他:来打我呀来打我呀。

萧冉解释了一通这茶叶的来历,末了,一脸诚恳道:“初尝微微苦,喝惯了就体会到它的妙处了,唇齿流芳,回甘无穷。”略作停顿,又满含深情地补了句偷来的词,“正如人生,历尽辛苦方能回甘。”

周远之牙都倒了。“萧郎君真是见多识广,百里挑一的人才。”

夸的比骂的还难听,无所谓,萧冉面皮厚,刀枪不入。“谬赞了,怎比得了周主事,能文能武,玉树临风,潇洒不羁……”

周远之不愿与她斗口,问话可否带给裴五了。

萧冉没欺瞒。“还没见到他人。”

周远之不悦。“前方战事紧,他安分些就是对裴家最大的功劳。”

“战事?打仗?!不是说江南承平日久?哪里在打仗?”

“无知鼠辈!”周远之毫不掩饰对她的鄙夷,“没有前线的浴血奋战,你承什么平?”

萧冉悻悻。“为何非要我带话?你为何不亲自去说?你是没嘴还是没腿?”

“你懂什么,这便是使唤人的乐趣。”

萧冉正欲发作,被周远之堵了回去。“今日之内,话务必带到。不然,参加讲学的名额,我就给别人了。”

“谁稀罕。”

***

萧冉口是心非,乖乖去了裴家。

她要去听讲学,因为谢禧要去。

到裴五宅前,却见到令人惊诧的一幕:

门房横拖倒曳着一人扔出来。

那人不死心,还要往里闯。

门房爆喝:“你这厮讨打?快滚!”

“放我进去,我要见裴郎君!裴郎君,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你帮我说说情……”

俩门房相视一眼,一人捉起那人一只胳膊,将他提溜起来,往河边走。

那人两手两脚屈得□□似的,妄图蹦脱出来。“裴郎君,我是冤枉的,是谢——”

扑通——

水花冲天。

门房拍拍手回来,见着嘴巴张得能吞下鸭蛋的萧冉。

“萧郎君来了。”

萧冉朝河里扑腾着的人影昂头:“怎么回事?”

“嗐,一个泼赖,不必管他。你快进去吧,咱们要关门了,免得那泼赖再来。”

进院子听门房嘟哝,萧冉大约明白了,那是裴五一个拐弯抹角的亲戚,托请裴五帮忙。裴五拒绝了多次,不胜其烦。

见到人,将周远之的话带到,萧冉问:“他说的什么意思啊?”

裴五瞥她一眼,语气不善:“这么快就认敌为友了?”

萧冉不爽:“我不过是替他带句话,还带出立场来了。”

话不投机,萧冉榻子没坐热便告辞,免得再说下去说出个仇人来。

裴五说:“带话给周远之:少管闲事。”

“你自己说,我跟他不熟。”

一个两个都叫她带话,什么玩意。

屏风后窸窸窣窣响动,绕出来一道人。

凤来换了套茶具,与道长奉上,听到自家郎主感慨:“日前应了有司的差事,昨日提笔,却倍觉不顺。”

凤来捧着漆案退下时,又听道长言:“可是气运郁结?何妨外出一游?散散心气,贯通气脉。”

“道长言之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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