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零星几点灯火,坚|挺地书写着白日的喧嚣记忆。
入夜禁闭,然总有人视若无睹。
一矫健身影轻松翻过了市门,来到一进灯火闪烁的土坯墙小院外。
敲门。
院中有人问:“谁?”
“我,老林。”
门开了。
林中英进去,拐向东厢,熟练地移开木栅栏,沿台阶下到一间半地下的屋室。
吆喝声,叫骂声,灯油的呛人烟味,霉味,一股脑儿涌来,林中英亢奋。
昏暗的光线中,有人早看见了他。
“这不老林吗,有日子没见了。”
林中英砸给仆役几串钱,颐指气使:“去,好酒好菜,给老子端上来!”
“嚯嗬,你小子出息了,在哪儿发的财?”
“废什么话,老子和你赌一把。”林中英走到那张案前,手一抛,骰子快速转动起来。
那人是赌坊管事的胡胖子,号称赌神,绝少有人在他手上赢过钱。林中英自家找死,他就不客气了。“输得光腚走,可莫怪我!”
一个时辰后,林中英赢得手麻脚软。空气污浊,加之清酒劲大,他头脑昏涨,倚柱而卧,眼神空虚,表情餍足,仿佛飞升成仙,登了三十三重天。
胡胖子拊膺叹气:“今日手气恁般臭,全输光了。老林,老子犊鼻裈都差点输给你了,你还不肯说实话,你捡了横财了?”
抠抠搜搜一只鸡爪恨不能啃三遍的穷酸货,突然摆起阔来,实在蹊跷。
“说与你听也无妨,你听也白听,你没发财的命。”
“少胡吣,你命金贵?”下三滥泥瓦匠的种,谁给的脸啊。
林中英梦呓般说:“老子敢杀人!你敢么,脓包?”
“嘁,老子还敢吃人呢!”胡胖子只当他脑髓叫狗吸了。
林中英直勾勾盯着他,蜡黄油腻腻的面上浮着诡异的笑。“我是说,杀——人——你,死胖子,你敢?你敢杀了人,扔井里?”
胡胖子被他盯得发毛,突然眯瞪过来,吓出一身冷汗:“你们问仙居死了人……是你杀的!”
一嗓子将林中英嚎醒了。
“瞎叫唤什么……”
脖子左右同时架上冷冰冰的刀,他吓得直打哆嗦:“什、什么人?”
“狗奴,瞪大狗眼,乃公是谁?”
一张大脸低下来,是北狱的差役。
如同浸入冰水中,林中英彻底清醒,咆哮:“姓胡的,你坑我!你个犬豕!死狗!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一鞭子抽他嘴上:“到了北狱,叫你骂个够!”
吴胖子抹了把汗。
官府明令禁赌,他顶风作案,早被盯上了,每月初一十五地孝敬,才没被查封。这回,北狱找上门,让他配合,诱林中英口供,他不敢拒绝。
胡胖子叫人放出风,今夜开大局。林中英嗜赌如命,准按捺不住。又交代仆役,备下烈性酒,下了黑市弄来的胡人的药,据说能让人头脑昏聩,问什么答什么……
前后回想一遍,胡胖子直气壮地自言自语:“怨不得我,官府找上门了,咱是良民,能不配合?谁叫你林中英黑心烂肚肠丧了天良,你不杀人官府能抓你?哼,胡某为民除害,善举!”
***
北狱。
林中英拧得很,牙齿都被打掉了,仍坚称是喝高了乱吹,吓唬吴胖子的。
衙差一鞭子狠抽在他脸上,往地上扔了一堆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看仔细了!”
林中英眼被打肿了,勉勉掀开一条缝,看见了带血的刀、被褥、衣物。
北狱的人刚刚从林中英房间搜出来的,
他骨头都软了。
“好大的狗胆,贺家人都敢杀!”
到了这步田地,林中英自知逃不过了,说:“我没杀贺七……”
话没说完,那衙差就把他提溜起来,提着脑袋往柱上撞,一下狠过一下。不过瘾,又掼到地上,举起陶案往他腰间砸,一脚接一脚朝肋骨上踢。
案情接连数日毫无进展,北狱上下都憋着无名火。
衙差骂骂咧咧:“死奴子,说不说,说不说!”
“住手!”
倪广禄回廨房签收一份公文,回来时迎接他的这副场面。
林犯死狗一般缩成一团,头上鲜血如注,似已停止呼吸。
衙役也慌了神,辩解:“倪监,这死奴不老实,不承认贺七,小的窝火,下手狠了点……”
倪广禄眼睛喷火:“方大勇,北狱这碗饭你若不想端,就滚蛋!”
方大勇连爬带滚退下,倪广禄叫医官。
林中英肋骨被踢断了,爬都爬不起来,只在地上蛆虫状蠕动。
倪广禄只得赌一把。“林犯听着,本官问话,你只消点头或摇头。你若老实肯依,助本官破案,本官保证救活你。听明白了?”
林中英气如游丝:“明……白。”
倪广禄问:“你杀没杀贺七?”
“没……”
那井里是谁?眼瞅林中英奄奄一息,倪广禄只捡重点问:“贺七可还活着?”
林中英点头。
倪广禄大喜。“他现在何处?”
“问、仙、居……”
倪广禄竖起耳朵,等了好半晌,都没等来下文。举烛,见林中英靠柱朝上昂着头,眼珠子死死瞪着前方。
“林犯!林犯?”
少时,倪广禄抄起架格上的长戟跨出大堂,铜锣般的嗓音划破夜空:
“方大勇,老子剥了你的皮!”
***
日头高挂,朝霞满天。院门上,落下一只老鸹。“呱--呱--”
周远之传召萧冉与张有余。
到了前院客厅,周远之正在会客。
萧冉纳罕:既有客,唤我等作甚?视线下移,那客眼熟得很。
倪广禄起身行大礼:“萧郎君,张郎君,倪某叨扰了。”
奇了,倪广禄竟如此客气,吃错药了?萧冉眸光瞥向主位,却见周远之脸孔阴森。犹疑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游移:“没抓到林中英?还是,他与此事无关?”
倪广禄支吾道:“抓是抓住了,可是……”
周远之喘|息|粗|重:“死了,被打死的。”
萧冉脑皮层一麻,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他可曾招供?”
倪广禄头低垂,好似被砍了头的瘟鸡。“林犯没杀贺七,贺七还活着。那尸首,不是贺七。”
仵作也验出,尸首死亡时间在十日左右,不可能是贺七。
不是贺七,那是倒霉的何蓓。
昨日,林中英妄图抛出何蓓混淆视听,幸好悲催的何蓓救济过朱规——萧冉救下的伙计。
朱规冒着风险替何蓓喊冤。
他与何蓓同住一室,何蓓失踪那夜,他睡得早,睡时何蓓还没回来。其间转醒,隐隐听见隔壁林中英屋中有争吵声。因当夜有贵人在酒楼设宴,管弦大作,听得不太真切,似乎是何蓓的声音,他白天说过找林中英索要借债。朱规想,要了钱就该回来了,于是倒头接着睡。
不料,何蓓一夜未归。
朱规敲林中英的门,久敲不应。转身,却见林中英翻墙跳进院子。
朱规大惊。
林中英打着哈欠说在赌坊泡了一夜,央求朱规嘴巴严些,莫让掌柜知道。
朱规自我怀疑:昨夜听岔了?那何蓓去哪儿了?
何蓓失踪了。
找了一整天,没找着人,库房却发现了异常,管库房的老翁跳脚大骂:大厨被撬了锁,丢了一只装钱物的匮。厨脚趴着一只赭色囊袋,有人认了出来,这是何蓓的,好家伙,窃了钱跑了!
议论纷纷,偷钱的帽子给何蓓扣上了,掌柜的报官了。唯独朱规不信,何蓓胆小如鼠,做不出来这等事。
大伙让他赶紧查查,可丢了什么东西,他一根线都没丢,反倒是何蓓自家藏钱的小匣子,被人撬了,里头的钱都没了。
若是何蓓所为,他有钥匙,何必多此一举撬锁?
他疑惑的目光投向隔壁。
心头疑虑越积越重,可他怯懦,不敢对任何人说。
待到尸首从井里捞上来,朱规一见那尸首脑中就涌起一股冲动,险些脱口喊“何蓓”。
但贺家两位郎君却说那是贺七郎,只凭腰间佩刀。
官人们抬尸首时,动作粗鲁,衣襟向外扯,胸口那颗大痦子,朱规太熟悉了。
那就是何蓓。
可他懦弱,不敢言语。
直到萧郎君救了他,他生出了一星希望。林中英说何蓓杀了贺郎君时,朱规告诉自己,不能再窝囊了……
此刻,朱规抱膝坐在榻子上,呆呆地望着对面空空的床榻。
“何蓓,咱们要相信萧郎君……”
萧郎君与他见过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朱规不知道的是,那些能决定他们命运的官人,也在怀疑那具尸首,只是苦于没有其他线索,朱规提供的消息不啻雪中送炭。
萧冉与倪广禄说了此事,倪广禄立即召集得力干将,布下一个陷阱。
一切顺利,唯独没算到,方大勇那头蠢驴将一盘眼看要赢的棋彻底搞砸了。倪广禄懊丧不已。
萧冉火冒三丈:“早说了不要刑讯逼供,你们廷尉寺就这么办差的?!”
张有余劝:“萧兄冷静,冷静,急则生乱。林犯不是说,贺七还在酒楼……”
不劝还好,这一劝,火烧得更旺了。
“酒楼都被掘地三尺了,可见着贺七的影子了?恶人临死前的话,能当真吗?贺七生死未知,林中英又死无对证,你我的罪名仍然洗不脱!”
张有余不死心:“没准是官人们暂时没发现,问仙居那么多屋子。”
萧冉恨铁不成钢:“有余你死心眼啊,他们在意的是贺七的死活么?不,他们只操心如何向主上交代。到期破不了案,少不得绑了你我做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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