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不是萧平,“他”是萧冉。
回到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听着母亲的说辞,萧冉自动脑补了一出狗血剧,以为是要让自己嫁给杨济,她硬邦邦反对,并做好了逃婚的准备。
萧母和萧平同时看向她。萧母没好气:“即使你肯嫁,人家未必肯娶。”
萧冉:“……”
“你杨师兄欲荐你阿兄进京佣书,可你阿兄这病……如何去得了?我意已决,你假冒你阿兄入京。”
女扮男装?萧冉一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萧母擦了把眼睛。“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若你阿兄健壮,家有男丁,我又何至于让女儿抛头露面?倘若你舅家昌盛,我们也有个依靠,偏偏你又没有这样的舅家。我思来想去,唯有此路一条。”
“阿冉……”萧平咳了几声才有力气说话。“我已如风中残叶,指不定哪天就落了。到那时,你们寡母弱女,莫说守不住那几亩薄田,就是你们自己,只怕都守不住。”
若家无男丁,女子持家,下场往往是一个“惨”字,被侵夺家产忍饥挨饿都是小事,被卖为奴为娼,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才真是人间悲剧。萧大成目下只是伤了,还没死。而况,即使他死了,萧家还有其他族伯族叔。
萧冉感到很荒谬,可这又确确实实是最好的安排。
“可是,我走后,萧大若再使坏,可如何是好?”萧冉有些担心,她顶着萧平身份离去,家中就只剩老母弱女了。
萧母劝慰:“你放心。你杨师兄已与县大令、乡老打过招呼了。”
做戏要做足。自那以后,萧家女郎就病了,郎君一天天好转。
在建康的杨济收到萧平手书:疾已去,可入京。杨济立即开始准备。
烦恼随之而来——在萧冉得知佣书就是抄书后——她不会毛笔字。真正的萧冉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萧平的字更是逸秀灵动,有出尘之姿,被乡中一些读书人誉为“神品”。反观她,下笔如狗爬。她日思夜忧,想不出计策。
本想拖些时日,跟萧平学一阵书法,但杨济来信说书肆要人要得急,请她速去建康。
意料之中,第一天就露馅了。
真正的原因是万不能讲的,讲出来的只能是瞎话。
“去岁,我去了趟后山竹林,林子里……有妖。那妖怪坐在竹子上啃一颗人头,它吐出一口浊气,我便昏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卧于山脚,是被一只山鸡啄醒的。我浑身乏力,强撑着往家走,到家就病倒了。过了几日渐渐察觉,神识受了损伤,有许多事情,我一会儿记起,一会儿忘记。最让我恐慌的,就是当我提笔时……”萧冉目露惶恐,“不会写字了。”
杨济瞠目。默然许久,方问:“那是什么样的妖怪?”
萧冉斟酌一番,说:“一脸毛,人身,不知是个什么怪物。实不相瞒,师兄,我来建康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求访高道。在家时听人说起,建康灵山圣水,多高人,说不定,有破解的法子。”
杨济不语,负手在房中踱来踱去。
他转得越久,萧冉心里的希望就越渺茫。
就在萧冉忍不住要主动开口说“要不我还是回乡吧”,杨济突然停下,传身问萧冉:“此事还有谁知?”
萧冉摇头:“无人知。我怕吓着阿母和阿冉,对她们也瞒着。”
“那就好。此事,万莫再对他人讲,明日照常随我去书肆。”
萧冉担忧:“可冯掌事……”
“无妨,我自有安排。”
***
翌日一早,一进书肆,萧冉便觉数道眼光朝自己射来,探究、嘲讽,抑或二者兼有。果然,坏事总是以光速传播。
进了丁号房,在案前跪坐下来,摊开一卷纸,上面写满了清逸潇洒的字迹。这是离家时,她借口要摹写兄长笔迹,从萧平书案取走的。
一盏茶的工夫,杨济叫她过去。
杨济在玄通资历深,已经坐上单间了。
几案上堆着一摞文稿,一册竹简。
杨济动手解竹简。“这是我刚抄完的一册,你来帮我校雠。以后,你就专做校雠。”
萧冉一头雾水。“校什么?”
杨济正将竹简摊开,闻言动作一顿。见萧冉一副虔心向学的模样,方耐着性子说道:“就是同时比对着简牍和抄完的纸卷,看我有没有错抄、漏抄、多抄的,如有,勾画出来,该改的改,该添的添,该减的减。这是最基本的要求。做好这些,再细读简牍上的文字,看看有没有前后矛盾,或者它原本就是错的,如有,勘正……”
萧冉越听越觉熟悉,这不就是校对干的活吗?巧了,她前世正是出版社编辑。杨济一通话,叙述的分明就是校对工作。
这是命中注定吗?
萧冉欲哭无泪。
杨济嘱咐完毕,萧冉怀抱竹简和抄稿离去。
走到丁号房门口,帘子掀到一半,刻薄的话钻入耳朵。
“朱兄,你这休沐休的,错过了一场好戏,杨济又弄来一师弟,大吹青年才俊,飘逸出尘,右军遗风……你道何如?呵呵,字写得连王阉还不如。冯老儿气惨了,可硬是没把人赶走,打发去做校雠了。啧啧,杨管事好手段呐。冯老儿究竟吃了他多少好处,那么个货色都咽得下去……我看,书肆离关门不远了。”
萧冉很想扭头走开的,但晚了,有眼尖的已经看见了她。
“萧郎君回来了——”
用心明显,是好意提醒说话的人,也为打个圆场。
屋内屋外,说者尬,听者更尬。
屋内诸人赶紧低头抄书。
萧冉身体侧转,想消失,立刻消失……
“这是新来的萧郎君吧?幸会幸会,在下吴郡朱彤。”
萧冉回身一看,瞪大了眼。
那人正坐在她身后的位子上,眉眼含笑,端正施礼。
萧冉拱手:“兰陵萧平。”
***
这幕插曲过后,屋子里的气氛尬到了极点,没人说话,吃茶都成了噪音。不过也有好处,搬起砖来更专注了。萧冉安安静静校起了稿子。
校对比抄书省力多了,唯一费劲之处在于,竹简上的字,辨认起来有难度,尤其是,古人的字,多一字百种写法。好几处出现这种情况,竹简上写的某个字的写法一,杨济抄写时用的写法二甚至写法三。从港台影视剧字幕看会的一丢丢繁体字,远不足以支撑萧冉应付眼前的局面。她很伤脑筋。痛下决心,加倍努力,从头学起。
她迂回操作,晚间向好说话的杨娇借了些《尔雅》《说文解字》一类的字书,一个字一个字辨认、读写。发现抄卷上有杨济零星抄漏的,她还要拈着笔管,蘸着朱墨一笔一笔补上,进度很慢。
过了些日子,萧冉都有些适应古代搬砖模式了。除了颇有些微妙的同事关系,但她看得开。杨济是冯老翁座前红人,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她是他安排进来的,被人说三道四也正常,人不能什么便宜都占。何况人家说得不错,她那笔字确实惨不忍睹。
那几个被她撞见说她“坏话”的同事,处了几天之后,许是发现她不过一介废物,也作不了什么妖,看她的眼神都和善了许多,煮茶时也会问问她要不要。其中一个叫郑泰的,时不时陀螺一样滚到她跟前聊天侃大山。萧冉渐渐发现,那也是冷欠烂一挂的,和她臭味相投。在杨家,她要端着。和冷欠烂的在一起,十分轻松。
说起来,杨济事先就拐弯抹角提醒过她:丁号房那几人不太务正业,你切莫沾染他们的惫懒风气,你正年轻,要积极上进。末了还嘱她多多留意同屋之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诸位同仁齐心奋斗,玄通方有今日。同仁多是好的,可却不乏害群之马,你要多张只眼睛,帮我,也是帮冯公……”
萧冉随口打哈哈敷衍过去了。
白天晚上连轴转,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这晚,酉时许,困得支撑不住,本欲再临一张字就睡下,可临完却精神了。她临的萧平的字,临完,一对比……怎么说呢,萧平是鲜花一朵,她是牛粪一坨。
“唉……”
焦虑驱散了困意。
萧冉不知杨济是如何说动冯华的,却知那老叟不是没有条件的,一年,若萧冉一年内还写不出像样的字,杨济的话便不好使了。
可写字非一朝一夕之功,若一年后毫无长进呢?回乡?继续过担惊受怕的日子?想到家中困境,不免黯然神伤。
一夜难眠。
翌日,杨济要外出公干,萧冉独自去书肆。
玄通书肆开在东市。此时,城市呈封闭化管理,作为商业区的市和作为居民区的里坊分离开来。建康城里几大市,都用土墙围起来,留有东西南北四门,设专人管理,开市闭市皆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东市书肆林立,据说很多大人物都来这里寻书。
到东市正门,一队人排队等核验身份,轮到萧冉,她掏出木制的通行符给看门的市吏。
检核无误,放行。
时间尚早,她先去药铺抓药。萧平的病她一刻不敢耽搁,四下多方打听良医良方。抓完药,又拐去隔壁布铺。那家铺子常年贩货于建康和兰陵间,杨济此前就是托他们捎信给萧平。萧冉付了钱,将药和一封书信托付于掌柜。
去书肆的途中,见有卖蜜饯的,嘴馋得紧,买了一把。忽然飞来一只破鸟,叼了一枚果仁。那鸟肉不多,胆儿倒挺肥,抢了食不赶紧夹起尾巴飞走,还挑衅似的在她眼前扑棱来扑棱去。
萧冉怒地挥手赶它,却见它翅膀毛儿都快秃了,瘦瘦小小的一坨,不由起了恻隐心。她把剩下的果仁蜜饯全倒在了地上,朝空中回旋的鸟招手:“都赏你了。”
鸟嗖地落下来,也不怕是陷阱。
萧冉蹲着看它吃,嘴里念叨:“真羡慕你啊,有翅膀,能飞。”
看了会儿,拍拍手,站起来要走。那鸟扑棱着飞她肩上蹭了蹭。
这玩意还挺通人性,她嘿嘿一笑,心情好极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走几步,觉察到背后有双眼睛盯着自己。猛回头,人群熙熙攘攘,并无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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