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宫寺的小沙弥到来时,周远之正伏案凝思。
去兰陵的人回来了,带回许多萧平的信息,离奇的是,兰陵县归档的户籍簿,缺了萧平的。
事出反常必有鬼。户籍簿所记,无非一人的名姓、籍贯、生年……生年!
太子召见时,萧平亲口说生于天监三年。可周远之明明记得,朱彤称萧平是前齐中兴元年生人,所以没对他下手。前后矛盾,一个人不可能弄错自己的生辰,只有一种解释,村夫在遮掩。看来,户籍簿是村夫自家销毁的,村夫是知情的。
轻敌了,周远之自责。
这时,江南领了小沙弥进来,周远之正要叱责江南怎这般不懂规矩,忽地眼梢一斜,瞥见了小沙弥手上持有一把麈尾,尾柄所系绳结是五彩线编织的蝉。这是去岁端午,丁贵嫔亲手所,编赠与太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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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宫寺临时辟出一静室,充作公堂。
面对原告气势汹汹、口沫横飞的指斥,周远之好整以暇,不打断,不反驳,姿态懒散地吹着茶汤,一副不干己事的清风霁月样,仿佛被告是旁人。
“殿下明鉴,请殿下为小民作主。”萧冉说完,胜券在握,挑衅似的地瞪眼周远之。
周远之看都懒得看她,恭敬地向太子施礼:“殿下,春耕在即,还有诸多杂务堆着,何必理会市井无赖?天色不早,速速回宫为宜。”
萧冉冷笑:“周主事急着请太子离开,是想杀人灭口吗?这种事,你可是轻车熟路。”
太子含笑看向周远之。“周郎,萧郎的指控,言之凿凿,你可认罪?”
周远之颇为无奈:“殿下又是何必,也罢……”他侧身,鄙夷地看着萧冉,“我本耻与同你计较,奈何你自家找死。”
萧冉只作是困兽之语,可他接着道:“初六,殿下设宴华林园,款待魏国来使,我随侍殿下左右,寸步未离。你狺狺狂吠是日在斗场市见到我,言外之意,我会分身术?前夜,徐公当值中书省,我彻夜陪侍左右,树林袭击你的,是我的分身不成?汝红口白牙,信口雌黄,诬赖好人,还胆敢搅扰殿下,可知‘死’字怎么写!”
“不可能!你撒谎!”萧冉不信,“我亲眼所见,焉能有假?”
“周郎所言,句句为实。”太子眸中寒芒一闪。
萧冉头皮一凉,惧意侵入五脏六腑。太子对一切了如指掌,也就是说,他一开始就认定她在撒谎,却静静看她唱完了整出戏。
太子好手段,不愧是要做皇帝的人。
周远之痛打落水狗。“萧平,太子微服出宫,只有近臣知晓,你如何窃知?是何人向你透露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今日叫汝人头落地!”
***
萧冉困坐囚室,肠子都悔青了。
真是鬼迷心窍,竟然蠢到来太子驾前告周远之。“孤素重萧郎人品,此事想是有奸佞从中作梗。周郎,你可速速彻查。”太子离去前的话回响在耳边,萧冉心里痛骂太子演技高,分明是袒护周远之,替他圆谎,呸,主仆二人,一丘之貉,狼狈为奸。
门开了,天光倒灌进来,一张惹人厌的冰山脸浮现在眼前。
萧冉“嗖”地昂头,腰打得比竹竿还直。人活一张脸,丢什么也不能丢气场。清清嗓子,硬气道:“呐,要杀要剐随你,只一样,莫将衙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用在我身上。”
周远之眼瞳一眯,“噌棱”拔出腰间所佩环首刀,刀刃渐趋移向前。
萧冉秒变脸:“你敢!你忘了太子如何交代的?!”
虚张声势是村夫惯用伎俩,周远之嗤之以鼻,扬手将刀朝案上一抛,动作潇洒利落,刀口直冲萧冉。
“莫叫我费力气,说,是谁向你透露的殿下行踪?”
噫,不该传唤证人以证前日酒肆所见,怎转问起此节?
萧冉为难。消息是凤来送来的,凤来又是从阿叔口中得知的。这如何说得?以眼前人的手段,说了,怕凤来和阿叔都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她嘴硬:“我来进香,无意中望见了太子。”
“嗬,用不用我叫来当值的差僧,听他亲口说,殿下从哪个门入寺的?”
湘宫寺香客众多,太子常来,又不欲扰民,故而寺中特辟一院,专迎太子,严禁寺僧与香客踏入。如此蹩脚的谎话都扯得出来,真不知村夫精还是蠢。
萧冉情知凶多吉少,却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周远之掀了案子,抓小鸡仔似的揪住萧冉衣领将她提溜起来,作势要往檐柱上摔,这时,只听一声——“主人!”
冷不妨见到如此场景,江南愣了愣方开口:“慧兴大师的手书,是由鲍邈之交到太子手中的。”
一听“鲍邈之”,周远之火冒三丈:“萧、平!你竟然伙同阉宦对付我。”
萧冉未及弄明状况,就被掼到了地上,“咚”——后脑着地,疼得她眼冒金星,眼泪直打转。
周远之命令道。“给我盯死了鲍邈之,再去寻那诸葛澹!”
江南领命而去。
萧冉强行将眼泪逼回去,忍住腰背处的剧痛,运足了力气,一记扫堂腿铲向周远之。
周远之刚刚交代完江南,注意力未及收回,没防备被村夫得逞,好在练家子,身手敏捷,迅速稳住了身形。还没站稳,第二波攻势随即而来。萧冉爆跳起,抓了铜兽镇席猛砸周远之太阳穴,周远之一时恍惚,胸膛又中了一拳,终于被她放倒了。
抢在他爬起来前,萧冉一个前扑,双膝下扣,死死坐在他胸口。
“村、夫——”周远之威吓的话未说完,一巴掌掴在脸上。
他眸中淬火,恨不能撕了村夫。
身下人脸上鲜红的指印看得萧冉浑身舒爽。
“被甩耳光的滋味如何?别那么瞪我,看清楚现实,你是鱼肉,我乃刀俎,快说,把李方藏书弄到哪里去了?不老实,就在你脸上雕朵花,日后你江湖诨名雕花郎君。”越想越觉这主意不错,笑嘻嘻举起了刀。
遇到这种泼皮无赖,只能认栽。“蠢货!你吃惯了珍馐,还会去和饿死鬼抢野菜粗糠?”周远之胸膛都快气炸了。东宫藏书不计其数,珍本何止千万,他是有多想不开,去抢李方那点破烂存货?何况朱彤早就弄清了李方老底,那商人手上根本没有他要找的东西。
萧冉再问:“那我亲眼所见,你如何解释?可别说你有个孪生兄弟。”
“白痴,你难道不知道,世上除了人,还有妖?”
“妖变的你?”
这种可能萧冉不是没想过,只是光天化日之下照着活人的模样变,胆儿也太肥了,得是千年老妖吧?她未敢轻信。
这一思索,不觉分神,膝上劲小了,周远之抓住可趁之机,迅猛发力,顶开压在胸腔的大山,手化爪,抻向她脖颈。
萧冉反应迟了些,没躲开,被锁住了咽喉。挥刀乱砍,周远之先她一步,攫住了她腕子,厮缠中,刀落地。她张口咬住周远之手背。
周远之呼痛,手劲变小,萧冉抓住空子挣开,赤手空拳同他撕拽起来。
她一拳他一脚,时而她被摁地上揍,时而他被压地上踹。
忽然,“哐啷”一声脆响,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周远之一望,不由愣了。
萧冉觑准了空隙,拳头密如雨,砸在周远之身上。他却不还手,捡起那物什,呆愣愣问:“你的?”
萧冉一瞅,见是自己的金凫吊坠,准是方才厮打中不小心被扯断了绳子。她恨恨去夺,周贼却一掌推开她。
“拿我东西做什么?还给我!”
周远之没理她,低头瞧那坠子,眉头渐聚成山峰。
萧冉怒吼:“你聋了?”
周远之抬头,狐疑的目光落她脸上。“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说的是人话么?我为什么不能有!”萧冉气咻咻夺回了金凫。
周远之尚未完全回神,机械地揉揉被萧冉抓疼的肩膀,平静地说:“收起你的爪子和利齿,我们谈谈。”
萧冉全身像散了架,仰面躺倒,大口喘气。“有什么可谈的?”
“很明显,有人做了局。”周远之睨着她一起一伏的胸脯,眸色渐暗,“你我不要再自相厮杀了。”
萧冉一咕噜坐起来。“你是说,有人拿我当枪使?”在后知后觉这方面,她一向反应敏捷。
周远之瞥她一眼:“你还有救,还没蠢到无可救药。”
萧冉抠抠下巴,努力找回面子。“适才昆仑奴来时,你说我伙同阉宦,几个意思?”
“鲍阉知道太子今日出宫去湘宫寺,他认得你并且想拉拢你对付我。”
“我岂能与小人为伍?”萧冉恨他小瞧人。
“和阉竖勾结,传出去是不好听,只要你说实话,我保证此事不外泄,毕竟你也是被骗了。”
周远之一副“我云山白雪,降尊纡贵不嫌弃你这丑陋污泥”的睥睨姿态,刺激得萧冉怒火中烧。
“你血口喷人!我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千里眼顺风耳?”
“是凤来的阿叔……你诈我?”萧冉气红了眼,扑上去,重又和周远之厮打在一处。
周远之似是有了忌惮,不敢还手,任由她摔打撕扯,最后忍无可忍,觑准她手腕落下的方位,一把攫住,强行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咬牙切齿:“你属狗的么?老实点,信不信我拿绳子把你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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