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金凫姻缘

夜半,萧冉睡不安稳,迷迷糊糊掀开眼皮,一鬼魅状的影子立在床榻前,绿油油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天灵盖都飞了!

“啊——”才发出一个音,鬼就俯冲下来捂住了她嘴巴。

“别喊。”

周远之?魂淡!

“起来,跟我走。”

萧冉脏话未及脱口,转被惊到了:“现在?你烧晕头了还是喝高了?”深更半夜,发的哪门子癫。

“想不想揪出做局之人?”

只这比丝绵还轻飘飘的一言,功力堪比**汤,萧冉上了发条般“嚯”地弹了起来。双脚站直了方发觉身上只着中衣,顿时双颊滚烫,所赖夜深,不然自己一张大红脸,定遭耻笑。

一个时辰后,萧冉难捱地躺在颠颠晃晃的舱室中,耳畔哗哗水声伴着呼呼风声,心头痛骂周贼。

从出门起,她脑袋就晕着,直到站在江边经冷风一吹,顿觉上当了。欲走,为时已晚。黑咕隆咚,星子寂寥,她一不认路,二无车马。

江面腾起夜雾,无声地四下奔袭,在火烛映照下,如长了无数触须的奇兽,无声地吞吐着芯子,朝岸边袭来。

萧冉恐慌,不肯登船,问:“去何处?”

周远之足尖轻轻点地,幻影般落在了甲板上。

“吴县。”

声落,水上一只鸥鸟粗噶地鸣叫着飞上了天。

萧冉有些零星印象,吴县即后世苏州一带。呵,这么好心,请我旅游?

上了船,萧冉惴惴不安。按说该人困马乏的点,她却被恐惧、疑惑各种心思搅得睡不着。翻个身,肩被什么东西硌着了,伸手一摸,是金凫。

***

一豆灯火,摇摇曳曳,投射在金凫上,泛起点点碎光。

周远之目不转睛地盯着案上物,眸深如潭。此物伴随他多年,尽管早知世上还有另一只,但绝想不到会出现在那人身上,不该,也不能。

好多年过去,阿父临终之言,他一刻没敢忘。

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蓦然记起,村夫有一孪生阿妹。

“孪生兄妹……那一定长得一模一样了,一模一样——”他攒进了眉头。

***

“唉——”

萧冉口中呼出长长一声叹息。仰面躺着,头枕臂,金凫攥在掌心,右腿翘在左膝上,不觉脱口道:“我那素未谋面不知是人是鬼的未婚夫啊……”

自那年杨娇无意中一句话,萧冉心里就多了根刺。居丧时,她左等右忍,母亲始终缄默。终于,在一个欢乐祥和、母慈“子”孝的场合,她巧妙地问了出来。

“……依礼,婚姻大事,儿不可过问。可是,若未婚夫家要求践行前诺,阿母当如何应对?”

难道你要告诉对方,女郎已故,君家可另觅佳妇,真真要我顶替兄长一辈子吗?

仿佛早料到她会有此问,萧母没表露出意外,容色如常,拈针在发髻上别了下,继续缝补旧衣衫。

“都是你那糊涂阿父做的糊涂事,依我的意,本不欲你知晓。既然你问了,告知你也无妨。”

萧父年轻时倜傥不羁,喜好游走江湖,行侠仗义,结交了不少异人。

说到这儿,萧母忿忿:“有年,不知在何处认识了什么阿猫阿狗,到家乐得疯子似的,说为你订了门亲事。”

那时,萧平萧冉兄妹才三岁,咿咿呀呀话都说不利索。阿父兴奋地抱着一儿一女手舞足蹈,而后捧出金凫链子,挂在萧冉脖子上,抬喜气洋洋头告诉奉羹汤的妻子:此次外出,结识了一位异性兄长,兄长有子,年方五岁,二人一见如故,欲亲上加亲,结为儿女亲家。为儿女算了八字,天赐良缘,二人一拍即合。此金凫即是兄长在金器店所定制,是为一对,待小郎君长大后,凭此物来兰陵迎娶。

萧母当场发疯,泼翻了羹汤。哪怕丈夫读书不成,治家不行,她都能原谅,唯独儿女婚事,不能儿戏。

“你阿父把道义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他反悔,不如要他命。我发了毒誓,只要登门求娶的,不中我意,我有的是法子毁了这门亲。”

合该是天数,一年又一年,直到丈夫不幸离世,对方都没登门。后来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若不是那日杨济突然问及萧冉的婚事,萧母几乎忘了那桩亲事。杨济说京中有待婚配的子弟,欲保媒,萧母慌忙说阿冉已订亲,堵了他的口。

萧平病逝后,萧母痛定思痛,做了决定,让阿冉顶替兄长。此招甚险,阿冉极可能此生都不能以女儿身示人,亦不能婚配。这对她很是不公。可是,与其稀里糊涂嫁人,萧母宁可女儿女扮男装,一世逍遥。

“为母私自替你做的决定,你要怨,就怨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萧冉非但不怨,还发自肺腑地佩服萧母。

假如她光明正大做女郎,出路无非两条:一,等未婚夫来迎娶,幸运的话,对方是谦谦君子,自此琴瑟和鸣,和和美美。不幸的话,对方是十恶不赦的恶棍赌徒,那她后半生的处境不是水深就是火热。二,被萧大成卖了或者随意打发出去嫁了,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时代,宗族有着超乎想象的力量。

以郎君身份活下去,她损失的不过是一门可能会幸福的婚姻,而收获的则是无限可能的人生。同后者相比,虚无缥缈的婚姻着实太微不足道了。

那以后,她便在心里将未婚夫“毁尸灭迹”了。孰料,此间船上,攥着金凫,未婚夫竟“死灰复燃”了,都怪周远之。

说道金凫,依她的本意,是想毁掉的。萧母接过去,看了半晌,道:“留着吧。”她其实是有所期待的。毕竟是母亲,潜意识里,仍祈盼女嫁如意郎,相夫教子度一生。让萧冉女扮男装实出无奈,留着金凫,也算是个念想,茫茫人海,万一与另一只相遇呢?

萧冉听了母亲的话,没扔,这可是金子,倘或有朝一日穷得揭不开锅,就当了换粮食。

水上行了三日,船没靠过岸,作为纯天然陆生动物的萧冉,有些吃不消了。无精打采,胸闷气短,胃口尽失,只得怏怏跌在榻上,诅咒周远之掉河里被鱼鳖吃掉。

周远之来问候,送了些山楂干、杏脯。他细细打量萧冉,眼锋顺着眉骨,一路向下。她面色苍白,眼皮半耷拉,颜色憔悴,什么也瞧不出来。

晌午后,途径一处津渡,有商贩临水叫卖。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周远之命船靠岸,一个时辰后再起航。

萧冉头一个跳上岸,大眼乱瞄着小贩框里的吃食,瞬间神清气爽,胃口大开。

新摘的脆嫩菱角,生津止渴,她坐在亭栏上啃得正欢实,忽然眼前一暗。

“听闻你有一孪生胞妹?”

萧冉心生警惕。“周主事怎有闲情雅致关心起在下家人了?”

莲叶田田,不时有蜻蜓擦掠而过。周远之举目,天色阴沉,下雨的前兆。

“无他,只是思及萧郎风姿超群,胞妹风采必不凡,不幸早殒,红颜薄命,真令人哀婉。”

萧冉佯装喟叹:“万般皆天定。”

周远之又细细问了几个问题,诸如得了什么病,吃的什么药,萧冉疑心病更重了,这厮撞邪了?

船行不多时,下起了雨。

隔窗眺望江上雨,烟波茫茫,水天一色,青山隐隐,直可入画。

入夜,雨打船篷,嗒嗒嗒嗒,萧冉眼皮越来越重。

突然,船身一震,滔天巨响。萧冉奔出船舱时,只见江心水柱冲天,彩光万条,水柱中隐隐有影在动,似困着一活物,正在努力挣脱出来。周远之如临大敌,刀剑在手,几名随从已弯弓搭箭。

萧冉惊吓不已,尖声问:“这是何物?”

周远之大喝:“退后!”

“嗷——”

耳边炸开一道似驴非驴似马非马的怪异嘶吼,再转头看水柱时,萧冉石化了——一条头上长角,身长四爪,蟠曲如蛇的巨物从水柱中显露出来,不,确切说,是它正将水分吸入体内——这是一条龙!

水被彻底吸干,龙摇头摆尾,直冲萧冉而来。龙首直冲其面,她甚至闻到了龙口中的腥臭。

完了,要葬身龙腹了。

一箭射来,正中龙眼。

“嗷!”

伴随着一声激烈的惨叫,龙头昂起,龙身剧烈摆动,周远之又补了一箭,龙荡然消失。

顷刻间雨停风住,唯余江面水雾茫茫。

萧冉眼前一黑,直挺挺摔倒甲板上。

“萧郎!”

周远之扶起她,似不经意般,屈起二指,搭在她脉搏上。

脉象平稳,只是……全然不似男子脉象。

“你竟然是……”

周远之喉头打结。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体悟到人生之荒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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