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冉是被笛声吵醒的。
移身出船舱,只见朦胧烟雾中,一身白衣的周远之独立船头,竹笛横在唇边,修长手指轻灵点触,清音飘出,脆如仙音。
萧冉半天未挪足。
忽而,一只鸟“扑棱”飞过,翅膀经水汽打湿,沉甸甸的,几乎擦着萧冉肩。
注意力被打断,她抬了抬头,这才发觉,河对岸,一带深绿浓荫,氤氲雾气遮天蔽日,定睛细看,隐约可见树木花影,鸣禽走兽。
萧冉惊讶:“那是什么地方?”
周远之收了笛。“震泽,也叫太湖。”
太湖!好可惜,若时日早些,就能爬上洞庭山采茶炒制碧螺春了。
船无限靠近那团氤氲水汽,却始终稳稳当当行驶在河中。片刻后,萧冉发觉,船在绕着太湖走。好奇怪,为什么不能河湖联运?
“湖水太浅,行不得船。湖面太广,多水匪,多妖邪。”
萧冉想起了朱彤和阿七,又想起昏睡前那惊魂一幕。
“那条龙是怎么回事?”凡间的箭又怎么会射中龙?
周远之看看她,说:“水生龙,龙布雨。船行水上,又值大雨,撞破了结界,自然就看见龙了。在它眼里我们是闯入者,是敌人。”
萧冉紧张:“我们还在水上,你杀了它,不怕惹来龙族报复?”
周远之翘起一边嘴角:“龙是杀不死的,那一箭只射退了它。不过水上毕竟是龙的地盘,难保它不会纠集同伙回来报复,你回船里待着吧。”
萧冉大义凛然:“临危逃走,岂是君子所为?”
周远之目露激赏之意:“想不到你一介女郎,竟有如此胸襟。”
“胡说八道什么?你才女郎!”萧冉板起脸孔,中气十足地吼出一句。吼完,胸腔砰砰跳得厉害。这厮诈我呢吧?他真看出什么了?不可能,不可能……我伪装工作做得很好。
周远之淡淡向她投去一眼:“你想学娄逞?”
“谁是娄逞?”萧冉不认识。倏地一道白影袭来,将她腕子一抓,她低呼一声,人已双脚离地,浮在半空。
“周远之,你、你、你懂妖法?!”双脚离地,人浮在半空毫无安全感,出于求生本能,萧冉捉紧了周远之手臂,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下一息,萧冉双足稳稳踏在了松软的土地上。放眼一望,风烟涤荡,白浪如练,双脚踏着的正是河中小洲,蒹葭芦苇沿着洲缘围了一圈,宛然天生地长的帷帐。
“松开。”
头顶砸下冷漠的一声,萧冉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上。双颊瞬时烧了起来,火速丢开手。
“听说你不会水?更不会轻功?”周远之问。
萧冉面上红潮褪去,眼神骤冷:“你敢!”
周远之随手一指江面,船停在方才的位置上,丝毫没有掉转航向的迹象。
萧冉瑟瑟发抖,直冒冷汗:这是想困住我?
周远之道:“问几句话,你识相些,我不为难你。如若不然,此处风水甚佳,你就在此羽化吧。”
萧冉忍怒:“如果你问的是什么娄逞娄能的,打死我也不知道。”
周远之目光黏在她脸上:“娄逞是前齐东阳人,棋艺高超,外出游历,以棋会友,遇到了贵人。贵人向朝廷举荐了这位弈棋大师,大师得授扬州从事。官府诸事杂冗,每日要与形形色色的人接触、周旋。时日长了,就露馅了。”
“露什么馅?”难道大师六根不净,拿人钱不办事,被告发了?
周远之直视她一双水瞳:“娄逞是女郎,她女扮男装,被人发现了。”
萧冉眼珠躲闪。“周主事原来也爱好搜集风闻啊。”
一只丝履抵到自己脚尖,衣襟被提起,泰山压顶的压迫感袭来,她不由瑟缩。
“我该叫你什么?萧小娘子?萧冉?”
低沉的嗓音荡开在耳畔,萧冉周身一震,面上佯装镇定:“周主事,舍妹小小年纪魂归泰山,某悲痛万分,恨不能以身替她,望误以此玩笑……”
周远之没耐心听她的鬼话,冷然道:“既然你不承认,令堂总能分清儿子和女儿。”猛然丢开她,大步朝河边走去。“我这就派人去兰陵崇勤乡……”
萧冉面皮紫涨,爆喝:“周远之!”
***
云散雨霁,几颗星子泛着冷光,俯瞰暮色苍生。
船行平稳,船尾宽阔,二人对坐丝毫不显局促。
被人掀了个底掉,事已至此,坦诚才是上上选。
避去穿越一节,其余的全说了,连张老道招摇撞骗都顺带奉上了。
周远之胸膛掀起惊涛骇浪。得知她是女郎,已够震惊,这背后的真相,更令人匪夷所思。
他不说不动,坐成了一座冰山,萧冉冷得慌,吸吸鼻子,不自在地开口:“你是如何发现的?是不是我昏过去时……”冷睨对方,“你做什么了?”
声小,却自带一股肃杀之气。
“我把了你的脉。”冰山裂了一道缝。
把脉?哦,只是把脉哦,萧冉眉间峰峦散成平地,颊边愠色褪去。
细微的表情变化没逃过的周远之的鹰眼,他明白那肃杀之气所为何来了,眼梢蕴笑:“依萧郎君之见,我做什么了?”
“……”无耻之尤!萧冉双颊发烫,蒸笼里蒸过似的,尴尬地眼珠四下乱瞄,忽然大叫:“那是什么?”
声音透着恐惧,周远之迅速回头。此时天色已暗,他眯起眼搜寻一圈,只见舱壁外沿贴着一团弧形东西,似是舱壁凸起一块,但那东西在动……那是人。
嗖!
周远之一箭射出,那人哀呼着栽倒,身子上半截挂在船舷外。
那人很快被捞起,掼在甲板上。
船上开始清点人数,加上躺着的这具,不多不少,正好。船上护从皆是周远之手下,有人叛变?
天色已暗,大大的牛皮灯笼送过来,往甲板上一照,有人惊道:“噫,怎是任祎?”
“哟,还真是这畜生!”
有人称奇:“这狗东西一向老实,怎么会……”他方才之举,不是伺机行刺,就是窃听。
周远之也认出了这名手下,可惜不能张嘴了。方才若失些准头,留个活口就好了。
“奇怪,他怎么……”萧冉疑心看花眼了,从旁人手里接过竹柄,将灯笼提在手里,打到尸体下颌处,却见他耳根处肌肤翘起了一溜边。
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
她蹲下身,伸手去揭那道边。
手刚触上去,那尸体睁开了眼睛。
诈尸!
尸体冲着她笑,撮起嘴。
“啊——”萧冉吓得丢了灯笼,眼瞅暗器飞来却浑然忘了躲开。忽被一股猛力推开,重重摔在甲板上。
“钜子!”
众人惊叫,萧冉望去,见周远之右臂被人托着,滴滴鲜血沥了下来。一壮汉大吼:“狗贼,拿命来!”举刀砍向那“死尸”。
“慢!留活口!”
壮汉被周远之喝住,收了刀,上前欲绑,“死尸”咬舌自尽了。这回真成死尸了。
“死貉子!”壮汉怒踹其脸泄愤。
萧冉挤开壮汉,手探向尸体。
“你作何——”看着她从尸体脸上揭下一层皮,壮汉目瞪口呆。
几盏灯笼围拢来,将一张惨白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吸气声此起彼伏:“不是任祎!他是谁?如何混上船的?任祎去哪儿了?”
“任祎怕是凶多吉少!”
***
夜半,萧冉睡不着,舱室闷闷的,她快长出蘑菇了,轻手轻脚爬出房间。踏上甲板,冷不防看见一人站在冷白的月光中,吓得她膀子一缩。
看清是何人,她轻轻上前:“周主事。”
被唤之人面朝一江漆黑。“何事?”
“多谢。”
他是为救她才受伤的。所幸那暗器上没毒,不然,人情欠大了。细思,又不安,一般暗器不是都淬毒吗?黑灯瞎火的,周远之会不会看走眼,他医术是不是吹出来的……
她不放心,叮嘱:“到吴县,还是寻个医术高明的大夫。”
“不必了。我就是再不济,有毒没毒还看得出来。”
这么敏感做什么?萧冉搔搔脑袋。
周远之走到她面前。“怕我死?”
萧冉点头。废话,你死了我摘得干净?似听到他轻轻笑了,细视之却面色如常,一点痕迹也无。
周远之目光沿着她发髻向下游走。“如你这般大的女郎,多已婚配。你阿父阿母难道还不曾为你定亲?”
“定倒是定了……”
“那为何还出此下策?”若夫家登门,你难道以儿郎身份出嫁?
萧冉吁口气,把心头想法照实说了。
“……就是这样。我连他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倘或是个肥头大耳的丑八怪、人头猪脑的蠢材,我也要嫁?”瞧见周远之肩膀抖了抖,她继续掏心窝子说,“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全是骗小娘子们的鬼话。男人就是女人的累赘。而况,许多年杳无音信,我那未婚夫说不定早做鬼了。他若做了鬼,我还要守望门寡不成?周主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诶,周主事,你脸色不好,伤口发作了?我送你回房……”
周远之瞪着她,胸膛一起一伏。在她作势要掺他时,冷漠地拂袖而去。“不必了!”
萧冉跺脚。拽什么呀?好心当成驴肝肺!
哎呀,忘了问,船工喊他什么?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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