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轻飘飘的,是堕去肉身凡胎,灵魂飞入云彩眼里了么?萧冉欲探看究竟,却连掀眼皮的力气也无。
“这么久了还不醒,会不会水底下憋久了憋坏了?”
耳畔响起一道清脆的嗓音。
萧冉眼睛勉勉掀开一条缝,隐约可见云上坐着一双髻小童,双手托着下巴,歪头看向对坐的长髯老者。
“再三嘱你把人看好,你净当成过耳秋风。酿成大祸,看你如何收场。”老者醇厚的声音倾泄着不满。
小郎委屈:“师父,真不怪我。周远之坏透了,一声不吭就把人抓走了,我一路追来,还是晚了一步。可恶,竟让他跑了。等我抓到他,定铡了他狗头!”他又问,“师父,咱们是不是弄错了?水里没看见……”
师父沉吟道:“一半一半。不全真,也非假。”
小郎困惑:“徒儿不懂。”
萧冉如入雾里云中,一句都听不懂。
啪——脸上挨了一巴掌。
“醒醒!醒醒!”
睁眼,一张焦躁的小脸正悬在她脸上方。见她转醒,焦躁悉数褪尽,转为喜悦:“醒了?!”
“陆筠?”嗓音干涸难听,陆筠忙递上茶盏。
“这是何处?”萧冉头脑昏昏。
“咱们回建康了,这里是玄清观。你昏睡两日了,我费了老大劲才把你从水里捞上来,你太沉了,往后少吃些……”
“你捞的我?”
她质疑的表情和语气令陆筠炸毛。“除了我不嫌弃你,谁还肯救你?还没入夏呢,你当那水是热的?”
萧冉搓搓脸。“抱歉陆大侠,小的刚醒来头脑混沌,您大人大量。”
“哼!大人不记小人过。”陆筠重又倒满了一盏茶,搁在榻边小桯上。“我找不到你,就去湘宫寺打探,碰到那昆仑奴鬼鬼祟祟的,问他他不肯说,揍了他一顿……”
一听萧冉被带去了吴县,陆筠大叫不好,想都没想,就要去救人。可他一人如何救?便去找了凤来。“……一听你被带到吴县,裴五二话不说,就派人同我一起去救你。其中有一个茅山道士,神通广大。”
“茅山道士?”
陆小鬼点头。“就是此观观主鸿元子。救了你之后,我们连夜逃回了建康。怕周远之守株待兔,鸿元子就将我们安置在观中。”
鸿元子?覆舟山玄清观观主?那贼道不是萧正德的狗头军师,几时投靠裴五了?
陆小鬼挠挠头:“许是改邪归正?呀,总之他救了你。他和他徒弟拖住周远之,我才得以下水救人。好悬呐,当时你脸上一点血色都无。”
萧冉一愣:“徒弟?”
“就是我呀。”一女冠掀帘而入,笑吟吟的,手上捧着个盒子。“奉师命,来给萧郎君送些药。”
陆筠向萧冉介绍:“这就是鸿元子的弟子,朱七娘。”
萧冉惊得坐起。“阿七?”
女冠阿七拂尘一甩,陆筠趴倒在榻上。
“你轻点。”明知她不会伤害陆筠,萧冉仍不由紧张。“你怎会和道士有勾连?”妖精做了道士的徒弟?怪哉!
“互相利用,各取所需,有何稀奇?”阿七盘腿坐下。“对付周远之,我岂能置身事外?可惜,只差那么一点点,还是让他逃了。警告过你周远之狼子野心,你怎还着了他的道?”
一路相安无事,谁想到他会在剑池动手,萧冉也无奈。“他想动手,在湘宫寺就能杀我千百回,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阿七说:“听闻他抓了许多天监二年生人,丢入水中淹死。”
天监二年。闪电自头顶劈下,萧冉仿佛听见了暗暗流淌的河水,仿佛看见了漆黑的路上,一辆辆颠簸的车,里面眨动着无数不安的眼睛……
她和阿娇,都是天监二年生的……瞬间想到剑池的龙,做了一个大胆猜测:“献祭水神、龙王?”
阿七答不上来,不过想到一个法子:“茅山有一种道术,能让过去重现。”
***
淮水南岸分布着许多横塘,所住多为穷苦人家。墨家总堂就隐蔽在一家木器作坊后。
堂屋,江南捏着纱布蘸着药膏,抖缩着双手轻轻点擦在主人受伤的左肩。每点擦一下,都要停一下,小心观察主人神情,见主人无异,才敢继续。
周远之容色如常,刀口舔血多年,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咬紧的牙关、摄人的眸子,泄露了他胸中的滔天恨意。这一刀带给他的耻辱远大于痛楚,他竟然输给了手下败将。
察觉主人的情绪,江南叹气:“主人,你太仁慈了,当初就不该放了那女妖。奴知你为朱彤的事内疚,可做错的是他,他背叛在先,你无须自责。”
周远之闭目不语。待上好药,命江南去请李适李长老。
他靠着隐囊,左肩的痛感将他拽回剑池那场恶斗。
萧冉甫一坠入水中,水面瞬间就起了变化。万道光芒射出,随着水浪起伏,化为斑斑光片,像极了龙鳞。面对斯景,周远之几乎要落下泪来,“扑通”跪了下去:“阿父,儿终于等到今日了……”
下一息,池面所有光片消失得无影无踪,水面平静如水,仿佛方才异状从未出现过。
他瞠目咋舌:“怎么会……”
突然,空中响起一道森冷狠戾的声音:“周远之,拿命来!”
话音落,一团朱雾落地,遽然幻化成人形。
“阿七?”周远之稍作迟疑,冷笑,“我饶了你,你还要自寻死路。”
阿七一言不发,屈起铁钩般的利爪向他袭去。
周远之对她的根底有数,从容挥袖,挡开了这一招。
此时,只听“噗通”巨响,剑池炸出数十丈高的水柱。周远之分出一分心神回头,吃了一惊:水柱中不是萧冉是谁?她竟然上来了!旁边搀她之人,正是那个叫陆筠的小鬼。他一面扶着昏迷的萧冉,一面挥手御水,是的,他在御水,手起手落,水柱弯成一道水桥,架在了岸上,他和萧冉成功落地。
奇了,小鬼如何能够御水?他几时下去的?莫非他……这一分神的工夫,给了阿七可趁之机,她加速了攻势,手中刀燃着诡异的赤色光芒,闪电般出击抓向周远之下颌。周远之虽旋身避过,可那股强大的内力却震得他胸腔作痛。奇怪,前番交手时,她分明几个回合就败下阵去,今次怎如此难缠,此妖进步怎如此快?难道盗吸了内丹?
周远之举目,无意中望见岸边小山包上多了一人影,看不清面容,但见星冠鹤氅,手持拂尘,闭目掐诀,拂尘随之上下翻飞。周远之直觉,阿七的功力又增了。
难道……
“刺!”道士突然睁目,拂尘直指周远之。
就在此时,阿七的刀砍在了周远之肩头,刀刃入肉足足一指深。
受了伤的周远之渐落下风,加之那老道深不可测,若不是伺伏在周遭的墨家众人火速携了驱妖法器前来增援,逼退了阿七,周远之危矣。
一行人星夜兼程,回了建康。
那刀淬了妖力,伤害远超寻常刀伤。幸赖墨家祖传的疗伤药,周远之没遭太大罪。
“钜子。”
李适来了。
周远之问及易容潜伏到船上那刺客。
李适说:“我已着人绘制了画像,令各堂去查,尚无结果。”
“此人干系重大,我明日就去廷尉寺——”
“钜子,不可。”李适打断他,“不与官府走太近,是墨家历来的规矩。你受伤之事,也不宜张扬,恐给小人可趁之机。”
周远之思忖半晌,道:“也罢,裴邃大军已攻下新蔡郡,汝颍一带群起响应,中原腹地克复在望,这个节骨眼上,我真不愿与裴五起龃龉。”
李适惊讶:“刺客是他派的?”
“除了他,还能有谁?他招兵买马,那一道一妖,只怕也是他的犬牙。”周远之忧心道,“我更担心墨家有人被他收买。”剑池之行,只有墨家人知情。
李适满目恨意:“钜子放心,墨家绝最忌叛徒,清理门户,我决不手软。可恨此行功亏一篑。”
“不,此行不虚。”
李适“嗞”一声:“你看出名堂了?莫非萧平真的是——”
“她是。”周远之目光灼灼。
李适双拳紧握,咬牙切齿:“这些叛徒,还敢回来!这回,定将他们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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