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农人斥鸡撵鸭的吆喝声零星传来,陆筠蹲在炉子前呼呼扇火,檐下,萧冉与鸿元子对弈。
半个时辰前,她见到了鸿元子。那会子她正和陆小鬼就谁去烧茶缠斗不休,院门“嘎吱”开了,一戴星巾、着麻履的老道笑呵呵开口:“萧郎君,老道稽首了。”
炉中火烧得旺,茶汤“滋滋”吐着泡泡。老道士棋艺高朝,萧冉二指夹子悬空,好半晌不知该往何处落。恍惚间,这一幕似曾相识。
待陆筠将茶端上,一局棋也见了分晓。
萧冉自叹弗如道长远甚。
“萧郎君定在想,这老道助纣为虐,此番是萌发了善心,还是包藏祸心?”
萧冉一噎。没想到鸿元子仙风道骨的,脱口的话却尖利如锥。
窗户纸捅开,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正是。不知道长究竟长了一颗什么样的心?”
鸿元子笑嗬嗬:“萧郎君可有耐心听老道讲一个故事。”
“洗耳恭听。”
“春秋战国,天下大乱,礼崩乐坏,诸子百家纷纷著书立说,是时,儒墨两家为显学。儒学后成为万世之道,墨学却渐渐湮没,鲜为人知……”
萧冉心里一咯噔:又是墨家。
“……墨家内讧后,钜子一脉遭驱逐,野心派、谋逆者占了正位。但因钜子带走了《墨子遗书》,篡位者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一代代继任者都在不竭余力寻找钜子传人,抢夺遗书……”
这套说辞与周远之所说截然相反。萧冉纠纠眉毛,没打断鸿元子。
“人、鬼、妖都妄图抢夺遗书,如不干预,三界势必大乱。我奉师命,匡扶正义,阻止遗书落入恶人手中。可我到底势单力薄,不得不借势。萧正德人面兽心,吾又岂能不知?实出于无奈。”
借彼之手,为我办事?
萧冉不解,一本书而已,又不是宝藏,何以引起滔天风浪?人不懂事,神仙也不懂事?书里不就写了一些远古神话传说?
“非也,非也。”鸿元子神色凝重,“谁得到遗书,谁就能号令三界。”
萧冉骇然。好半天方缓过神,问:“听闻周远之在抓天监二年出生的人,不知……哎哟——你没长眼啊?”陆小鬼端来茶盘,冒冒失失的,一脚踩在了萧冉脚上。
鸿元子接过陆筠端来的茶,笑眼看他,他捧着托盘遮面跑开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打发走陆小鬼后,萧冉刻意转了话题,向老道士打听起了阿七所提及的茅山秘术。
鸿元子表示那只是雕虫小技,倒是有一桩事关苍生福祉的大计,要与她相商。
“何事?”
“周远之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身败名裂是迟早的事。萧郎,你来做这个钜子,如何?”
萧冉差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老道,你癫得不轻!
***
天黑,陆筠抱着铺盖进屋,趴在萧冉耳边悄悄说:“你的生年,还有在水底看到的东西,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思及白日事,萧冉问:“你觉得老道不可信?可老道毕竟救了我。”
小鬼翻个白眼:“那你想当钜子?”
萧冉连忙摇头。她嫌命长啊去趟这趟浑水。
“那就说定了。”陆筠把铺盖铺好,“这趟浑水,决不能蹚。”
这一夜,萧冉睡得极不安稳,半夜被噩梦惊醒,大汗淋漓。揉揉脸要继续睡,冷不跌看见帐顶垂下一张明艳的脸:“啊——”“啊”到一般被捂了嘴:“别吱声。”
阿七,你能不能换个低调的方式出场!萧冉快速朝一旁小床看去,陆小鬼睡得死死的,嘴里还咿咿呀呀吐着含混不清的呓语。
阿七一脸疲惫,黑眼圈都显出来了。“鸿元子说,你拒绝合作?”她劝说,摧垮一个人,武力是最下计。而釜底抽薪,拆穿周远之假钜子身份,不须旁人动手,墨家就主动清理门户了。
萧冉态度坚决。“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
裴琰举棋不定,鸿元子笑:“一盘棋而已,输赢无妨,裴郎切勿思虑过度。”
“这盘棋无碍,那盘棋可要命。我原想缓兵之计,奈何世事如棋,人算不如天算。”
裴琰老气横秋,全无素日纨绔气。日间,裴邃身殁的消息自前线传来,他险险垮掉了。撑天柱倒了,安身立命的门径也晦暗不明,他别无退路。是时候将萧平这面旗竖起来了。成,裴家这棵大树可永葆蓊郁;败,恐死无葬身之地。
这次的对手是周远之和他身后的整个墨家。
千古悠悠,墨家脱离朝堂高庙,隐于江湖巨泽。江河之水,不受束缚,汹涌磅礴,一旦失控,身毁人亡。在周远之的经营下,墨家编织起了铺天盖地的网,大江以南,山林原顯,士农工商,贩夫走卒,皆有墨者。
“裴郎怎这般畏首畏尾?消息可来自你的眼线,你连自己都不信了?”
“阿叔每次出征前,都整宿整宿难眠。我那时不解,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一战,必须赢。”裴琰眸色一沉,“我的笔,灵力越来越弱了……”
鸿元子眼角轻轻一抖。
棂窗下,一个小小的身影蘧然飘走。
***
“哧啦——”
一颗灯花掉落,江南握着铁铗拨灯芯。瞥头看,染着墨香的纸已叠成了一摞,主人还没搁笔的意思。念及他的伤还没好,江南想劝他休息,然深知主人脾性,嘴巴张了张,到底又把话咽下了。
纸摞又叠上几张,终承受不住力量,塌了,字纸散落一地。江南蹲下去捡。
笔架在笔山上,周远之累极,靠在矮圈椅的椅背上:“这两封书,你明日就送出去,要亲手送到。然后,你再去京口——”
“我的命是主人给的,我誓死守护主人。”江南跪了下去。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谁都可以把你当奴,唯独你自己不可以。哪怕一株草,也要卯足了劲活下去。”周远之脑海中不觉回旋起萧冉的脸。“裴邃将军暴亡,裴五蠢蠢欲动,我要做万全准备,这是在给我们留后路,懂么?”
江南恍然大悟。
“那还不快去!”
***
“给你看个景,你看过之后再做决定。”
说不通萧冉,阿七誓不罢休。
萧冉正要问什么东西,阿七“呼呼”吹灭了灯。登时,屋中漆黑一片。蓦地,腾起一条光束,有人从光中走出。
萧冉又惊又喜,喊了一声“朱彤”,可光影中的人没半点反应。萧冉意识到,这就是阿七所说的幻境,能看见过去的茅山秘术。
幻境的山水异常眼熟,是虎丘。朱彤不地走,画面持续移动,不多时他来到了剑池边。池边出现一人,神情冷峻,眼含怒气,是周远之。朱彤神色焦灼,急切地向周远之解释:“主人,隐瞒此事是我的错,但我不想再伤及无辜了。我的命是你救的,愿随时奉还,只求你放过无辜之人,放过杨娇。”
周远之冷斥:“妇人之仁。我们付出了多少才走到今天,你要为一己之私毁掉所有?”
“主人!”朱彤以额触地。“恳请你看在我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饶了杨娇一命。”
“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周远之动怒。
朱彤凛然道:“拿我的命,换她的命。”
萧冉抿紧了唇。
画面再转,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将阿娇押到池边,阿娇无声挣扎。萧冉心揪了起来。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她是怎么死的,这就是背叛我的代价。”周远之眉目一挑,笑容轻佻又残忍。
“不!”朱彤要上前救人,周远之大掌在他颅顶一按,他离地的膝重又跪了下去。
阿娇被人猛推,柔软的身躯划过一道凄绝的弧线,掉入水中。她两手拼死在空中抓挠,想抓住什么,却是徒劳。她一点点下沉,没入水中……
“阿娇!”
萧冉忘了这是假象,伸手抓水面仅剩的半截手掌,却握了个空,眼睁睁看着两根惨白的手指从自己掌中滑落……水面泛起几圈涟漪,归于死寂。
池面半点异象都无,试验失败。
周远之面无愧色。
朱彤痛不欲生,求周远之杀了他。
“既然你诚心找死,我就成全了你。”
周远之掐了个决,一簇火苗自指尖燃起,“嗖”地飞上朱彤肩头。
下一瞬,朱彤的躯体被火环笼罩,成了火人。很快,原型被逼了出来——一只硕大的鸟。极类凤凰,又像孔雀,通体赤红,根根赤翎竖起,像不屈的战旗。
火魔催逼,鸟发出凄厉的啼鸣——悠远苍凉——萧冉在独龙阜听到的,就是这声音。
火舌吞噬殆尽,只剩一具鸟骨架,轰然塌下。
跃动的火,把周远之狞笑的脸孔拉扯得变形。
火骤然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想好了?”
萧冉胸腔滚沸,呼吸粗重。“想好了。”
月光入户,打在小床上,映得陆筠双瞳澄澈如水。
***
说动了萧冉,阿七甚是愉悦,飞经一片密林时,月光清朗,她神思一动,按落云头,降至林中。寻了片空旷地,闭目打坐,吸月华滋养功力。
不久,扑簌扑簌的响动渐渐靠近。以她现在的功力,等闲妖物压根不是她的对手,她漫不经心掀开眼皮,地上一道被月辉扯得长长的人影正不紧不慢移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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