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敏点头。
徐萃跟着皇帝从燕王府过来的,久经风浪,淡定道,“陛下放心,有奴婢和魏钟在,内御城万无一失。”
“孙勿到了吗?”
“传了信——再三日。”
姜敏便解斗篷,“让他给虞青臣看病——行了,安置吧。”
徐萃看一眼被病人占着的御榻,踌躇道,“奴婢送虞大人回西暖阁——”
“不必麻烦。”姜敏掷去外裳,“朕明日去京郊大营,今夜在碧纱橱将就一夜,让他在这——省得夜半吵闹。命鸣台拟诏,虞青臣着任昭文馆学士,下月赴任——都出去吧。”她一路走一路说话,自去后头洗浴——连日军务只夜间有空,被迫改了晨间洗浴的习惯。
等姜敏洗浴出来时,徐萃已经把碧纱橱收拾妥当,另外铺了熏得香暖的枕褥。因为将就病人烧了地龙,姜敏怕热,便只悬了幅轻纱薄帐。姜敏瞟一眼便转过帷幕,抬头见虞青臣竟醒着,一个人坐着出神。
姜敏不留意,“徐萃特意给你煮的粥,既醒了,把粥吃完再睡。”自己坐在妆台前擦拭头发。
殿中悄寂无声。
姜敏许久才觉出异样,转头见男人竟然自己下榻,悄无声息地跪在御榻边的黑漆漆的清砖地上。
姜敏一滞,“虞暨?”
“陛下。”虞青臣伏身跪倒,“臣病中失态,竟不知高卧于御榻——求陛下置臣死罪。”
姜敏原以为自己走前这人必定是糊涂的,没想这么快就清醒,难免生出尴尬,但她久居高位,片刻恢复如常,“你也不是第一次睡我的床了,要杀早杀过十七八回,如今来说什么死罪——惺惺作态,好有意思吗?”
虞青臣羞耻难当,“臣万死。”
“废话少说。宫禁已落,你就在此处将就一夜。”姜敏仍然坐着擦拭头发,她的头发极长,这个姿势几乎就坠在地上。
虞青臣道,“臣伺候陛下。”
“你来。”姜敏隔着铜镜看着男人撑着榻沿撑起身体,一步一步走过来,立在自己身后。
姜敏抬手把巾子给他,虞青臣俯身接过,展开来拢住皇帝湿长的发。姜敏闭上眼,感觉男人微凉的指捋过自己发际,他的动作极轻,像春夜最隐秘的风——既怕惊扰了她,又怕不能为她知晓。
“什么时候犯病的?”
虞青臣一滞,“臣没有。”
姜敏闭着眼睛道,“你在朕御殿闹了五日——没有?欺君是什么罪过,你是当真不知道。”
虞青臣抿一抿唇,“臣不敢欺瞒君上。实在是……臣不能记得了。”
姜敏不答。虞青臣擦干头发,又去取牙梳慢慢梳通,“臣之旧疾,于性命无碍,陛下不必劳心。”
“朕倒是不想劳心。”姜敏道,“不是需得你虞大人多加保重,少到朕跟前来现眼?”
“……是。”
姜敏感觉男人动作停滞,便睁开眼。虞青臣握着牙梳,怔怔地望着镜中皇帝年轻的面庞出神,猝不及防同她对视,匆忙垂下眼睫。
姜敏装作没看见,往镜中看一回长发理顺,便站起来,“明日有事——你也还病着,早点安置吧。”踩着木屐走去碧纱橱往榻沿边坐下。
虞青臣双膝一屈原地跪下。
“起来。”姜敏抬手指向被他睡得乱糟糟的御榻,“那里让与你,去睡觉。”便反手灭了灯。
为皇帝夜寝安全,凤台内殿是要留一盏夜灯的,外间值夜侍卫见内殿黑透,心生警惕,隔窗问候,“陛下安好?”
“朕无事。”姜敏生硬道,“都安静些。”
“是。”
姜敏躺下,看着黑暗中男人又跪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走去御榻边坐下,却不躺下,坐着出神。她忍不住,“再多吵闹,便出去。”
虞青臣知道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便问,“陛下也睡不着吗?”
姜敏无语。
虞青臣站起来,绕过帷幕往碧纱橱边跪下,“臣陪陛下说说话吧。”
“说什么?”姜敏讥诮道,“你又活得不耐烦了?”
虞青臣“嗯”一声,又摇头,“有陛下在,臣死不了。”
姜敏不答。
虞青臣悄无声息地跪在黑暗里,肆无忌惮地凝视着轻纱后皇帝一点侧影,“陛下,臣心里很是欢喜。”
“何事欢喜?”
“臣自知病中讨人嫌,陛下不嫌弃臣,还对臣好——臣当真欢喜得紧。”
姜敏闭上眼,“你既然知道病中讨嫌,以后便中用些,勿再犯病。”
“是。”虞青臣应一声,小声道,“臣恍惚记得陛下有话问臣,臣不中用,这一病耽搁许久——不知陛下要问何事?”
姜敏想了一会儿才记得是有这么个事——当时是想问他画像来着。眼下战事在即,自己明日就要去京郊大营,说这些无益处。胡乱道,“我忘了……等想起来再问你。”
“是。”虞青臣许久才道,“陛下——”
“行了,睡觉去。”
无人相应。姜敏睁开眼,男人仍然跪在榻前。她极轻地叹一口气,“你过来。”
他离床榻不过一臂之遥,男人便不站起,膝行上前。姜敏伸手撩起一点纱帐,虞青臣看着她,身不由主便倾身伏在皇帝榻沿,脸颊枕在臂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姜敏伸手搭在男人苍白的额上——不发热。便放下心,“你怎么还不去睡?”
虞青臣在她的碰触下恍惚地眨一下眼,“陛下……臣有一事,想请陛下准允。”
“什么事?”
“陛下……”男人许久才道,“臣想随侍陛下往曲水。”
姜敏立刻撤手。
“陛下?”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曲水?”
虞青臣摇一下头,“臣久居北境,深知辛简诸部恩怨,臣必能襄助陛下兵不血刃,逼退辛简硅。”
姜敏冷笑,“你怎知我不欲拿下辛简小儿?”
“陛下尚有大事未了——”虞青臣道,“辛简硅不过癣疥之患,不值得陛下与之纠缠。逼退辛简硅才是上策。陛下,臣说得对吗?”
“对又如何?”
“陛下允臣同去。”
“你去——又想做什么?”
虞青臣道,“辛简硅出征,必定带着胡刁儿,臣去见她一见,以计诈得辛简硅退走。”
“你还想去辛简硅大帐?”姜敏冷笑,“别想了,不准。”
“陛下——”
“行军奔波劳苦,你如今这样,别把小命葬送了。”姜敏语气放软,“留在中京养病。”
虞青臣两臂撑起身体,伏地哀求,“陛下带臣往曲水,臣仍是有用之躯。”
“你留在中京。”
“臣在中京做什么?”虞青臣怔怔道,“臣吏部的差使已经没了,臣在中京无所事——”
“江南大儒联名请朝廷修史。朕已经允了——你去昭文馆任大学士。”姜敏道,“留下修史。”
“修史?”虞青臣怔住,“臣为什么要去修史……”
“修史朝廷大事——”
虞青臣打断,“陛下若以为臣无用,罢了臣便是,何需再遣臣往昭文馆虚耗米粮?”
姜敏皱眉,“不要胡搅蛮缠。”
“陛下打发臣去故纸堆里消磨,碎刀子割臣,倒不如现在便赐臣一死,给臣个痛快。”
“昭文馆国之重地,故纸堆?”姜敏渐渐恼怒,“朕如今纵得你当真疯魔——你是不是以为朕不能处置你?”
“能……陛下有何不能?”虞青臣目光渐渐凌乱,失魂落魄道,“臣遍身罪过,陛下便杀臣也应当——陛下杀臣吧。”
姜敏翻身坐起来,“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虞青臣一口顶回去,“陛下如此冷落臣,臣生无所恋,不如一死。”
姜敏不肯再理,便叫,“来人。”
内殿门开,守夜内侍进来垂手侍立。姜敏飞速道,“去传旨——虞青臣藐视朝廷不配为学士,着任昭文馆校书郎,三等校书郎。”
大学士的旨意已经送出去,这一晚上还没过完就变成校书郎,还是三等——皇帝当真生气了。
虞青臣还在叫,“陛下何不杀臣?”
“你要抗旨?”
“臣无治文事之能,往昭文馆不过是虚耗朝廷米粮,臣不去——”
“虞暨!”
虞青臣一个哆嗦,果然不再出声,耷拉着肩膀,失魂落魄跌坐在清砖地上,像一只丧家之犬。姜敏慢慢平定心绪,又向男人伸一只手,“过来。”
虞青臣原不想应,身体却如有自己的意识,依附过去,面颊贴住皇帝掌心。姜敏感觉掌下男人的身体抖个不住,“闹够了吗?”
虞青臣埋着头,心里隐藏的恶兽降临一样巨大的惊恐变作委屈和无措。他想要再去求她,却开不了口,嘴唇不受控制地抽动。
“你要听我的。”
虞青臣在皇帝掌中用力摇头。
“你去昭文馆,养好身体以后再说。”
“我不去……来不及了……陛下,再耽搁下去,什么都来不及。”虞青臣咬着牙不肯答应,“我这样还有什么可养的?到死也就是这样,好不了——我难道一事无成等到死吗?”
姜敏一手掀开,“来人,带他回去。”
虞青臣失去依恃,便摔在地上。内侍走上前拉他起来,“大人,随奴——”
“别碰我——”虞青臣厉声质问,“陛下如此厌弃臣,臣活着还有什么用?”
姜敏便骂内侍,“还不拖出去?”
内侍挨了骂,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拉住,“求大人听奴才一句劝,先回吧。”
虞青臣还要说话,内侍见皇帝面色不善,忙一把掩住,强行拖出去。殿外值夜的侍卫内官无不好奇地悄悄打量这位半夜被皇帝赶出来的朝廷重臣。
徐萃闻讯赶来便见衣衫不整的虞大人委顿在地,一众人等虽然身在上值,眼睛却不住往这边瞟着看热闹。徐萃便骂,“不好生当差都在看什么?”
众人紧赶着调转视线。
“今日事,叫我在外间听见一个字,活剥了你们。”徐萃训完忙提着斗篷将他仔细裹紧,“这是怎么了?”
虞青臣不答,爬起来便往外走——他甚至连鞋都没有。徐萃用力拖住,“奴婢传了轿——大人且等等。”
虞青臣一把推开她。徐萃站直,便见男人消瘦的身体摇摇晃晃走远,没入内御城无边黑暗。
明天《耀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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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惺惺作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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