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溪跪在山脚,上下山的师弟师妹路过看见她,纷纷上前询问她,何事惹得师尊如此生气,可要他们去找师尊求求情?
她摇头,没有多说。
围在她身边的人问不出什么,渐渐散去。
雨落了下来。
身下土地变得泥泞,脏了衣摆,灵溪全身湿透,低头抱着双臂,蜷缩起来。
雨珠顺着脸庞滑落,她盯着自己的膝盖发呆,直到身侧出现一袭蓝色的衣摆,一柄伞将她与大雨隔开。
蓝色衣摆不染污泥,清雅出尘,灵溪愣了愣,抬头望去:“慕师兄?”
慕从嘉静立在她身旁,并没有看她,目视着前方,淡淡问道:“师妹喜欢他?”
灵溪迟钝看了他一会儿,想起旌云,忍不住笑了:“嗯,喜欢。师兄是替师尊来劝我的吗?”
执伞之人没有回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仍望着前方。
灵溪低下头,轻轻道:“师兄,你说师尊为何不愿意给妖一次机会呢?一朝被蛇咬,此后都要如同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吗?我认识的旌云,他很好的……”
“不是。”
“什么?”
“不是来替师尊劝你的。”
灵溪微怔,隐约从这几个字里感受到了一点温度,如若他不是来替师尊劝说她的,那便是……认同她的意思?
她还要再问,身侧那抹蓝色已在雨中远去。
她抬头,看到一柄留下的伞。
青竹伞被赋盖了一层灵力,浮在虚空中,正为她遮风挡雨。
大雨下了一夜,到清晨才停。
灵溪仰头,伸手收伞,伞面合上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去而复返的令苍。
师尊面色平静许多,不再如昨日一般含着滔天的怒火。
灵溪手指颤了颤,匆忙将伞收到身后,低声道:“师尊。”
朝露从叶尖滑落,一片寂静中,令苍开口:“灵溪,你当真要与为师这般较劲儿吗?你跪了一夜,这是在逼为师成全你们吗?”
“师尊。”灵溪唤了一声,垂下眼眸道,“妖无法进入行云宗,旌云不可能伤害到行云宗。况且,我相信他。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可以害我,但他没有,他还答应我以后不再伤害凡人,他是真心的。”
她记得答应旌云那一刻,他眼中骤然亮起的光。那双眼睛怎么会是骗她的呢?那分明是爱她至深的模样。
她不想就这样放弃,她想要争取一次。
良久,令苍叹气:“灵溪,随为师去一个地方。”
令苍带着她离开行云宗,去到了一处小村落。
村落离仙门甚远,又靠近山林,不时有妖兽出没。
二人隐在半空,正遇上村中人殓尸的一幕。
尸体还未来得及盖上白布,犹可见他瞪着双眼,四肢僵直,胸腔处开了个洞,被挖走了心脏。
村民要盖上白布将他带走埋入地下,妇人扑上去抱着他的手臂尖叫道:“不要带他走,不要,不要……”
她伸出手,颤抖着替他阖上双眼,终于大哭出声:“他还没等到我们的孩子出世……”
灵溪这才注意到妇人的小腹微微隆起,已有了身孕。
几个殓尸之人一副早已见惯的模样,叹气劝道:“节哀顺变,让他早日入土为安吧。”
他们上前要拉走妇人,妇人力不及众人,终被拉开。
几个村民为尸体盖上白布,推着车,将几具尸体一同向村外运去,身后哭声久久不绝。
灵溪抿唇看着这一切,心情沉重,令苍问她:“看见了吗?”
“师尊是要我看妖的凶残吗?可旌云他……”
“为师是要你看他们有多憎恶妖。”他侧身面向灵溪道,“凡人面对妖无力自保,只有求助修士。但几大仙山派的修士总有顾不到、赶不及之时,他们只有眼睁睁看着妖夺走他们的至亲至爱,甚至自己也命丧于妖物手下。”
“灵溪,你和他在一起,身上沾染了妖气,你怎知那妖气不会引来更多的妖?你与妖厮混在一起,你要凡人如何看你,如何相信你?一个与妖时时相伴的人,真的会为了他们去斩杀妖物吗?”
灵溪嘴唇颤了颤,第一次发现自己有些无法反驳。
倘若有妖察觉出她身上的妖气,随口一言,她身后所保护的凡人还会再相信她吗?他们是否也会将她当做异类,反手给她一刀?
她挣扎道:“或许我可以让他们也相信旌云不会害人……”
“那行云宗的名声,你也不顾了吗?”令苍打断她的话,“灵溪,生死之际,你有多少时间让凡人完全相信你,相信他?今日你与妖厮混,明日旁人只会说行云宗的修士与妖物厮混,不可信。难道你要因自己一人,连累所有的师弟师妹,连累行云宗上上下下?”
灵溪惶惶摇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晨光洒满大地,她心里却仿佛被压上一块巨石,堵得厉害,喘不过气。
她低下头,呼吸渐渐急促。她与旌云当真不能在一起吗?
头顶被一只宽大的手掌轻轻覆上,令苍语气和缓几分:“灵溪,你可知,为师也曾有过一个女儿。”
灵溪怔怔抬眸。
一向威严的师尊谈及女儿,像是顷刻间老去几分,脆弱几分。他目光悲伤,对她说:“那年她八岁,天真懵懂,相信了一只化作人形的虎妖,离开为师的身边。待为师找到她时,只剩一具冰凉的尸体。”
“灵溪,为师见过的妖兽无一例外狡诈凶狠,今日说这些话,皆是为你着想,为宗门着想。”
“师尊……”
她从不知师尊的至亲也是惨死于妖兽手下,难怪他对旌云一事的反应那般激烈,师尊应是很恨妖物吧……
少女心中乱糟糟一片,静不下心,不知要如何决断。
令苍继续道:“倘若,你真那般相信他,不杀他就是。你说他未曾伤害过你,那你便也放过他吧。”
“灵溪,为师不急着要你的答案,这几日你便留在宗门,好好想一想。想清楚后,就去和他断了吧。”
灵溪低下头,红了眼眶:“我知道了,师尊。”
令苍给了她三日时间。
三日后,她终于走出房间,下山路过演练之地,正看到慕从嘉提着剑为师弟指点剑招。
她念及他撑起的那把伞,上前道:“慕师兄。”
慕从嘉收了剑,将剑还给师弟,示意他自己去练,而后转身看她:“师妹有何事?”
“我决意去和他做个了断了。那日,多谢师兄的伞。”
她垂眸说着,没有看到慕从嘉眼睛里一闪而逝的讥讽与嘲弄,只听到他淡淡回道:“也好,师尊总是为你着想的。”
灵溪勉强笑了笑,与慕从嘉道了别。
下山离开行云宗,旌云迫不及待出现在她身边。
“灵溪,你……”
他的问话断在口中,脸上的欣喜被惊愕取代。
他快步上前,伸手轻轻抚上她脸颊,眼睛中盈满心疼,声音不稳,隐有怒意:“谁打的你?”
几日以来她都未曾顾及脸上的伤,虽已自然消下去大半,却仍有浅浅红印。
她不自然地别开脸,伸手捂住红印:“我没事。”
“让我看看。”
旌云想要拿开她的手,却被她后退一步躲开:“别。”
他目光中多出不解,手在虚空中顿了顿,声音温柔道:“怎么了,怕不好看吗?没关系,在我心里,灵溪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姑娘。让我看看,好不好?”
灵溪鼻尖微酸,汹涌的不舍几乎将她淹没。
眼前的这只妖,以一腔赤诚待她,她喜欢他,可除了旌云,她生命中还有许多其他要在乎的人、要在乎的事。
她无法不顾一切地和他在一起,无法摆脱世俗,她还是懦弱了。
灵溪忍住哽咽,轻轻道:“旌云,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纵然舍不得他,有些话也一定要说。
她怕再多看看他,再多待片刻,诀别的话会愈发难说出口。
不如快刀斩乱麻。
果然,旌云眼中炽热的火焰一瞬间熄灭,他一字一字道:“你说什么?”
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压抑着什么。
灵溪垂下眼眸,强忍着心脏处抽疼的不适,又重复一遍:“我们以后不要再……”
话未说完,双肩被用力握住,急切的声音响在耳边:“为什么?你不是说相信我吗?”语气渐渐发狠,“你骗我的?”
她不敢面对他的目光,挣开他的手退后道:“对,我骗你的,所以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灵溪转身欲跑,却被身后人握住手腕,被迫停下脚步。那只手握得很紧,似乎怕一松懈,她就会消失不见。
“我不信,灵溪,我不相信。是不是打你的人逼你这么说的,你别怕,我……”
“不是的,旌云。”她打断旌云的话,道,“你是妖啊,除妖的修士怎么可能和妖在一起呢。”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了声音,听起来一丝颤抖和哽咽都没有,只有泪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簌簌而落。
手腕上的力松了几分,他放开她,惨笑着重复一遍:“因为我是妖?灵溪,你是不是也同他们一样,觉得妖生来就……”
这些话并没有被应该听的人听到,很快散在风里,没有半点痕迹。
灵溪甩开旌云的手,不知跑了多久才停下,她伸手捂住左脸颊,恸哭出声。
若旌云还在,便会轻轻抚过她脸上的红印,取了药来替她涂抹。他是妖,不能用妖力为她治伤,可他会用凡人的方式对她好。
他愿意让她去抚摸不可冒犯的狼尾,愿意为了她克制妖的天性。
他爱她如生命。
她初尝情爱,旌云于她,不亚于刻骨铭心。
树上的松鼠啃完三颗松子,树下的少女还在哭。它想,好可怜。
它摘了一颗松子丢下去,没扔准,砸中了少女的头。哭声终于停下,她愣了愣,抬起头。
松鼠怂怂向后退了一步,转身跑远了。
灵溪弯腰捡起那颗松子,擦了一把眼泪,忽而往回奔去。
她还想再看一眼旌云,远远一眼就好。
她来到一个山头,小心站在顶端向下望去,旌云竟然还在那里。
隔得太远,他表情模模糊糊看不清,不知是悲还是怒。
他仍然保持着僵直的姿势,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旌云在那里站了多久,灵溪便在山头看了他多久。
远处天际被打上一层薄红时,旌云终于转身离开。
苍茫天地间,他走得很慢,失去了灵魂,像一只受伤的孤狼,每一步都要耗尽力气才能走下去。
灵溪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该是悲伤的。
她说了那样冰冷无情的话,他还是没舍得恨她。
但还好,她这般懦弱,与旌云分开,他迟早会遇到一个比她更好的人。
会遇到一个同样爱他如生命、会为他不顾一切的人。
白衣少女躲在山头,满脸是泪,看着旌云一步步地、彻底走出了她的世界。
回到行云宗,令苍看见她的脸色,不用询问便知晓了结果。
他摸摸她的头,温和道:“忘了他吧。”
他指尖散出星星点点的灵力,灵光覆在她脸颊的伤口处,红印彻底褪去。
“灵溪,为师对你寄予厚望,是以才下手重了些,你莫要怪为师。”
她勉强笑笑,垂下头:“弟子没有怪师尊,师尊的良苦用心,弟子都知晓的。”
令苍满意颔首,转身离去。
但师尊不懂,旌云是她所爱,即便两人不能在一起,她也终其一生不会忘记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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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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